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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心 -【酒色財氣之四】春風和氣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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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發表於 2008-8-11 09:56 A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酒色財氣系列(飛田)

文案

  咻——不見了?連個影也沒……
  唉!妖怪就是妖怪,來去一陣風的,
  都叫她別這麼高來高去的了,怎知這野蠻丫頭就是不受教!
  萬一嚇壞了那些個平民百姓怎生了得?怕不被官差捉了整治才怪!
  可這風丫頭怎地就是不懂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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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香
發表於 2008-8-11 09:57 AM|只看該作者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楔子

  仲夏時節。

  成天府。

  此府距京師皇城約兩百裏,西有拒馬河,東傍景郕山。山腰有座無名小廟,來往過客都在此歇足,晴時遮陽,雨天避雨。

  這座無名廟前視城廓,後倚山勢,位置絕佳,相傳是「鳳凰穴」所在。廟裏兩座已經熏黑、看不清模樣的神像,也被認為是守護此地的土地公婆或山神。香火雖不算鼎盛,但總不虞匱乏。

  不過,最近這兩位不知是何方神聖的神明,其法力遭到了嚴格的考驗與懷疑。

  原因是,這一陣子,傳說……景郕山裏,有古怪。

  什麼古怪?

  做生意買賣往來的,一趟山路下來,臉色發白,神情慌張,嘟嘟囔囔說不清楚到底遇上了什麼。迎親隊伍呢,不是光天白日下被淋成了落湯雞,就是抬回來個空轎子,新娘子鳳冠霞帔、一臉驚恐地在山路上被找到。

  有人說是狐仙,有人說是小鬼,更有人信誓旦旦的說是山神發怒。反正,眾說紛紜,沒有人有把握。

  沒多久,這古怪便給傳開了。一向平靜的成天府,登時人心惶惶,做生意的繞路,送迎隊伍也不敢上山,尋常百姓更是能避則避。本來就不算熱鬧的景郕山,因而變得更加冷清了。

  此刻,靜謐的山間,連鳥囀都幾乎聽不見。夏日炎炎,烈日照得整座山頭燦亮,教人睜不開眼;只有僻靜山道上給參天大樹一遮,還能有些許涼風送爽。

  一雙白底金線繡花鞋,在足有兩人合抱粗的大檜木枝頭,晃晃悠悠。蓮足纖巧,主人一身雪白衣衫,懶洋洋地倚著樹幹,一邊咬了一口手上的果子。

  枝頭高坐,輕松自在。不過,怎麼看怎麼奇怪。

  那麼高……她是怎麼上去的?

  樹底下突然出現另一個青衣少女,年齒尚幼,扎著雙髻。她仰起頭,嘟著小嘴,清脆抱怨:「師姐!妳又自己跑出來玩了,每次都這樣,不讓我跟!」

  說著說著,靈動大眼睛開始泛紅,委屈得要掉淚了。

  話聲方落,莫名其妙地,自山後飄來一片烏雲,籠住半邊天,如炙驕陽一下子不見,眼看就要下起驟雨來。

  「叫妳別跟來,妳不聽。」枝頭上的白衣少女語氣無奈,遙遙俯瞰樹下已經淚漣漣的師妹,出言恫嚇:「上來吧,別哭了,妳一哭,我們就會被發現啦!」

  青衣少女聞言一愣!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慌忙收淚,慌張盯著暗下來的天色。

  雨沒下成。一會兒工夫,烏雲如同方才倏然出現一般,迅速散去,又恢復灼灼烈日。

  「哎呀不行不行!我頭要暈了。」葉隙中篩落的光影,映著少女身上白衣一塵不染,烏黑長發如緞,雙瞳漆黑似星,襯得臉蛋剔透晶瑩。

  青衣少女已經來到她身邊,兩人並肩坐在枝頭。

  看師姐如此怕熱,一點太陽也曬不得,青衣少女很同情地說:「暑日裏就是這樣,到處都熱。師姐,妳要不要找別的地方避一避?」

  「哪有地方可去!」名喚隨風的白衣少女懨懨地說:「山裏又靜,什麼事都沒有,真是悶死了。」

  「說的也是。最近真的好悶。」青衣少女也同意,正待多抱怨幾句時,突然,圓圓的眼眸一亮,伸手指著不遠處的官道。「咦?師姐,妳看!有人出嫁哪。」

  果然,遠遠的,鑼鼓噴吶震天響,一列送嫁隊伍熱熱鬧鬧沿著山勢緩緩而來。

  「真可憐,在這種大熱天裏出嫁。」隨風喟嘆,用手支腮,一面遙望,一面說:「應雨,妳看,那些轎夫真兇,新娘子不給晃暈才怪。」

  「可是坐轎子裏,至少不用曬太陽啊。」青衣少女應雨接口,圓圓的大眼睛裏充滿好奇。「師姐,新娘子不知道長怎樣?我們去看看嘛,我想坐轎頂,一定挺威風!」

  還沒說完,青影一閃,應雨已經等不及,率先離開。

  白衣飄飄,緊跟在後,一青一白,身形瀟灑飄逸,非常好看。

  好看是好看,幸好一般凡人是看不見他們姐妹倆的,否則,要是看見了,非得把轎夫嚇得一古腦兒將轎子給扔下山去。

  才一眨眼,應雨已經輕輕巧巧落到轎頂上端坐著,興奮得不住東張西望。

  隨風則是攀住轎沿,離地約莫一尺,白衣冉冉微揚,伸手一掀轎簾……

  「啊--」

  呼地刮起一陣怪風,飛沙走石!

  眾人給吹得東倒西歪,夾雜喜婆丫鬟驚慌叫聲,要大家護著花轎。也多虧了轎夫們在一陣混亂當中沒松開手,風一停,大夥兒才又慢慢站穩。

  「怎麼了怎麼了?!」應雨瞧見了自家師姐箭一般退回樹上,連忙跟了過去探詢。

  隨風沒立刻答腔,只瞪大明亮雙眸,盯住花轎。

  半晌,喧天鼓樂重新響起,隊伍慢慢打姐妹倆高坐的樹底下經過。

  「師姐?」見花轎就要離去,應雨拉拉隨風的衣袖,眼底寫滿了疑問。

  「新娘子……」偏著頭,隨風怎麼想也想不透。「怎麼是個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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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1 09:58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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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成天府衙。

  府衙大門坐北朝南,面寬三間,單檐懸山頂,檐下有鬥拱。一進去,正對著儀門,兩邊柱子上各有楹聯,上聯是「門外四時春和風甘雨」,下聯則是「案內三尺法烈日嚴霜」,威嚴氣派,令人望而生畏。

  坐鎮府衙的一府之長,乃是知府大人--淩旭。此刻在書房裏的他,長身玉立,雖然生就一張懸膽鼻、丹鳳眼的俊美書生模樣,卻一點也不溫文儒雅。

  他正扯開嗓門,惡狠狠地問:「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大人,您不用親自去吧,我跟薛師爺上去看看就成了。要真是山神發怒,大人您這麼一去,萬一衝上了,怎麼辦?這又是何必?」

  說話的是從京師一路跟著淩旭來上任的護衛,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他,正苦口婆心勸著橫眉豎目的主子。

  可惜主子不聽勸,神氣的丹鳳眼橫過來。「笑話!不湯不水的算什麼!聽來聽去就是妖風怪雨的,待我上去看看!」

  「可是、可是薛師爺說……」

  「薛承先大,還是我大?」淩旭反問,問得護衛齊時一身冷汗。「這裏如果還由我作主的話,你就少講兩句,給我備馬!」

  「大人,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溫文的嗓音出現在書房門口,解救已經急得一頭汗又束手無策的齊護衛。

  薛師爺來了。

  只見他一身藏青長袍,簡單素雅,緩步跨進書房,溫言道:「學生已經想過了,貿然上山並不可行。何況,我們官府裏的人上山,陽剛氣盛,若不是衝撞當地靈氣,就是嚇走作怪的妖鬼。若要探查實際情況,我們不妨……」

  「不妨怎樣?師爺,你快說啊!」齊護衛追問。

  他巴不得師爺快來,好勸退這個脾氣一把火似的知府大人。只靠他是決計攔不住知府大人的。

  「不妨來個假送嫁。找幾個轎夫、喜婆丫鬟,上山探探。」薛承先有條不紊地說完,不慍不火。

  「好,就這樣決定!」沒想到淩旭一口答應。

  薛、齊兩人面面相覷,有點不敢相信。一向很難搞定的知府大人,會這麼簡單就松口?

  果然,還有但書。

  只見淩旭俊眉一揚。「薛師爺,你去安排。我跟齊時都可以當轎夫。」

  「大人您……」齊時差點吐血。「您要當轎夫?!」

  「幹什麼?看不起我?」淩旭斜睨著他的護衛。「你能抬,我就能抬。何況,一個空轎子有多重?我不信我抬不得!」

  「大人,您還真的抬不得。」年齡與淩旭相倣,都還很年輕的薛承先,眼珠轉了轉,慢條斯理的說。

  「什麼意思?連你也不信我能擔能抬?」淩旭瞇起眼,冷冷的問。

  「不是,學生不敢。」薛承先微笑解釋:「問題是,大人您若要去,當然是坐轎子裏讓人抬啊,您怎麼能抬轎?」

  「什麼?師爺你……你怎麼不是勸大人別去……」齊時濃眉大眼的英挺臉龐霎時皺了起來,很不敢置信。「我跟你使了半天眼色,你還……」

  「大人哪裏是勸得動的?你又不是第一天跟著大人了。」薛承先低聲說。

  到此刻,才在他語氣中露出了一丁點兒的無奈。

  商量妥當,招兵買馬,由師爺選了個宜嫁娶的好日,隊伍開拔。

  一路上山,還算穩當,只是天氣炎熱,山路又顛簸,悶在轎子裏的淩旭,不耐煩到想殺人!

  他心裏正待要輪番問候轎夫喜婆的尊長娘親時,忽然一陣狂風大作,險些沒把他從轎子裏給摔出來。

  「搞什麼鬼啊!」按捺不住脾氣,淩旭低吼了起來。「連個轎子都不會抬!」

  「大人,剛剛有陣妖風……」齊時低聲解釋。

  「妖個屁!就是陣風而已,難道能把你卷走不成?沒出息!」轎子裏的人繼續吼:「真的有狐仙鬼怪出來了,再哭爹喊娘也不遲。給我走!」

  眾人低著頭不敢言語,繼續揮汗抬轎。

  從轎夫到喜婆,臉上的笑容都已經很勉強。

  青天白日的,先是一陣烏雲罩頂,再之後是妖風大作,分明是個陰魅之地。要不是府衙出了重金,他們又何必這樣賭命冒險!

  說來說去,還是這新上任的年輕知府--淩大人討厭。

  只見齊時濃眉一鎖,一臉懊喪地低聲抱怨:「早知道派給景大人劉大人就算,跟著你,我遲早要因公殉職。」

  好不容易來到山頂,齊時一聲令下:「歇會兒吧!這裏視野開闊,天清氣朗的,啥事都不會有,歇會兒、歇會兒!」

  大夥巴不得這一聲,把轎子一擱,抹汗的抹汗,找地方坐的找地方坐,亂成一片。

  淩旭扯開轎簾出來,啪地打開手中折扇,搧了幾下又遮在額際,擋去陽光,略皺著眉,展眼四望。

  「這等好天氣,看來什麼事都沒有了。」語氣中居然還有幾分失望?

  轎夫們聽了,啥都不敢說,心裏卻犯著嘀咕。

  剛剛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烏雲欲雨,和後面跟著差點把轎子都吹跑的妖風,是仲夏日裏會有的天候嗎?

  淩大人該不是讀書讀傻了,還說「什麼事都沒有」?!

  「大人,您看到了,真是天下太平,無憂無慮,我們下山去吧。」身著尋常轎夫衣飾,卻難掩英氣的齊時,手插著腰,對還在瞇眼觀望的知府大人這麼說。

  淩旭沒有回答。只見輕袍緩帶的他,此刻衣裾微微飄揚,煞是瀟灑。

  「齊時,你看。」淩旭不想驚動其它轎夫,只是低聲說。

  「看什麼?」

  「那山後的雲。」淩旭淡淡道。

  果不其然,山後已經又有一絲烏雲開始凝聚,相對於他們頭頂上的驕陽如炙,簡直詭異得讓人心驚。

  「怎麼會……」齊時的大眼瞪得銅鈴般大。

  「噓,收聲,別嚇著了轎夫喜婆。」淩旭說著,低下頭沉思,一低頭,卻又發現了異狀。

  「還有,看這衣帶。」

  應該是熱得沒有一絲風的正午,淩旭的衣角袍帶,卻都在輕輕飄揚。

  薄唇一扯,嘴角揚起淡淡的笑。

  「我看,我們真遇上了邪門啦。」

  轎子回了城,先到府衙,讓知府大人回府之後,原班人馬在齊護衛的帶領下,來到城裏最大的客棧悅來居。

  奉命要好好槁賞轎夫喜婆們的齊護衛,招呼眾人入座之後,自己也和前來會合的薛師爺在旁邊落座,小酌閒聊。

  師爺細細詢問著這一趟假送嫁的狀況。不能抬、也不願扮女裝充喜婆的薛師爺,只能聽齊護衛的轉述來進行推論。

  「這趟山路,走得讓人挺不愉快。」齊時抱怨。「才走到山腳,就覺得有一股涼氣迎面而來。然後,又是烏雲,又是狂風的;可是,一眨眼的工夫,烏雲跟大風又不見了!之後烈日當頭,還是熱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你說怪不怪?」

  薛師爺面如冠玉,相貌堂堂,實在不像是個屈居小小刑名文職的人物。此刻他只是沉凝靜聽,偶爾提問。

  「你確定是烏雲?風很大?」薛師爺微鎖著眉,似乎在思考什麼嚴重的問題似的。他細細問:「往哪個方向?雲沒有被吹散嗎?嗯,快到山頂才這樣?過了無名廟了沒有?」

  「過了廟才這樣。我站在大人身邊,他的衣帶……」

  兩人低聲討論山上的異常景況時,旁邊有人影接近,讓兩人警覺地住嘴。

  是哈腰低頭的店小二領著兩位客人走過來,一面抱歉地詢問:「爺,不好意思,店裏都滿了,只剩您這桌有空,不知道您介不介意……」

  兩人聞言抬頭,眼睛登時一亮!

  店小二領來的,居然是兩位翩翩美少年。

  前頭的那個,著雪白長衫,唇紅齒白,眉目如畫,寒星般的雙眸,透出淩厲氣勢,正盯著薛、齊兩人看。

  後面跟著的那位青衣少年,年幼幾分,卻可親得多,骨碌碌的大眼睛轉啊轉的,毫不掩飾的好奇。

  齊時還在皺眉之際,薛承先仔細端詳著兩人,溫文眼眸閃爍難解的光芒。

  片刻,嘴角揚起淺淺微笑,薛承先笑道:「請!我們很快就走了,兩位坐吧。」

  店小二如獲大赦,扯下頸上布巾,擦了擦桌面跟椅子,讓兩位客人坐下。

  再找不到桌子,他怕會被白衣公子那令人通體冰涼的冷冽目光給殺死。

  悅來居是多大的地方,店小二也不是沒見過世面,偏生就這個白衣少公子,年紀雖輕,渾身卻帶著一股莫名氣勢,讓人畏懼。

  邪門啊,邪門!

  「兩位趕路嗎?進城還是出城?」才落座,薛承先便親切詢問。

  白衣公子尚在沉吟,青衣少年便迫不及待地要答話。「我們其實……」

  淩厲目光一掃,言者馬上乖乖閉嘴。

  齊時看在眼裏,忍不住吹聲口哨。「你哥哥好兇。小哥,別怕,說給我們聽聽,打哪兒來,往哪兒去啊?」

  「你怎麼知道我們不住城裏?」白衣公子還是開了口,聲音刻意壓得平平的,卻讓聽者心頭一凜!

  齊時咧嘴一笑。「看你們兩個打扮得這麼整齊,不像是住附近出來閒晃喝茶的。何況,欸,不是我說,我們再怎麼樣也是……」

  薛承先咳嗽一聲,及時打斷了齊時正要暴露身分的話,怡然接口:「他的意思是兩位面生,未曾見過,許是城外人士。」

  「咦?難道住城裏的所有人,您都見過、都認識嗎?」青衣少年忍不住反問。嗓音清脆剔透,簡直像是還沒變聲的小童一般。

  「這倒不敢說,至少兩位我就不認識。」薛承先依然是和煦微笑。「敢問大名?」

  「我叫應雨,她是隨風……」

  「好名字。」薛承先很快便弄清楚應雨年幼天真,比起一身雪白的隨風,要好相與得多。他微笑稱許。

  「要問別人,怎麼不先報上自己名號?」隨風果然發難。

  「你果然是城外人,而且我看,是第一次進城來?」齊時搶著說,笑嘻嘻的。

  「這又是怎麼說?」隨風不服。

  薛、齊二人還沒答腔,一個陌生低沉、頗有氣勢的嗓音便加了進來。

  「連他們倆都不認識,當然知道你們是第一次來。」

  此言一出,只見薛承先與齊時都迅速起身讓座,端肅旁立。

  那不速之客,卻連看都沒看眾人一眼。話說完,便自顧自地坐下,抓起一把虎皮花生吃將起來,還大剌剌交代:「齊時,倒酒啊!杵在那兒幹嘛?」

  「大人,您怎麼會到這兒來?」薛師爺低聲詢問。

  「府裏沒什麼事,我出來晃晃。」那位「大人」抬頭,一雙炯炯丹鳳眼,往青白二人臉上一溜,又轉開,質問自己的得力屬下:「才多久的工夫,你們就交上新朋友了?」

  「連人家姓什麼都還不曉得哪。」齊時招來小二拿了幹凈酒杯,在每個人面前都擺上,也斟了酒。

  「這是我們知府淩大人。旁邊這位是薛師爺。我呢,你們叫我齊大哥就成了。兩位遠來是客,我們先幹為敬。」

  「幹什麼嚷得大家都聽見?」淩旭瞪了齊時一眼,齊時笑嘻嘻地閉嘴。

  只見淩旭端起酒杯,很隨意地擺擺手。「喂,喝啊,看你們倆,秀氣得跟娘兒們一樣,該不會連酒都不能喝吧?男人不能喝酒,還叫什麼男人!」

  話聲才落,便惹來一陣哄笑,連旁邊伺候著的掌櫃小二,都轉過臉偷偷笑了起來。

  「啪!」

  隨風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腰際係掛的小鈴一陣輕響,一臉怒氣。

  這些人,尤其是那個什麼知府大人的,打進來起就沒正眼瞧過人,講的話怎麼聽怎麼扎耳,讓隨風莫名其妙的一股火氣就上來。

  「師姐……」應雨怯怯地拉了拉白衣少年衣角,用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低低懇求:「別這樣,大家都在看呢……」

  「誰不能喝酒?你別看扁人了!」

  清脆話聲方落,隨風端起酒杯仰頭就灌。

  喝幹了,啪地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擱,淺淺紅暈慢慢湧上那晶瑩如雪的面頰,襯得那雙眼眸更加冷亮。

  她喝完,拉著應雨就起身。「我們走!」

  「才喝了一杯就要走?不吃點小菜嗎?空肚子喝酒,小心醉哪。」齊時笑吟吟地,對著兩人穿過大堂、出了店門的背影猛喊:「喝了我們的酒還不道謝,小兄弟,你們的架子可真大!」

  回頭,看見知府大人和師爺嘴角都含著笑意。

  齊時還沒領悟過來,只是繼續興匆匆地說:「這一對小兄弟,長得真俊。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脾氣還挺衝的!」

  「齊時啊,我看人家沒醉,你倒有點醉了。」

  淩旭還是自顧自地喝酒吃菜,只是話中洩露了打趣意味。

  「咦?我才喝了兩口,大人您就到了,怎麼說我喝醉?」齊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雙濃眉疑惑地挑高著。

  「沒喝醉,怎麼衝著人家姑娘家直叫公子?」

  淩旭很快的便喝幹了一壺,滿足了癮頭饞蟲便算數,丟下這一句,起身振振衣襬,瀟瀟灑灑的穿過店堂往外走。

  薛承先從容結清了帳,跟殷勤恭敬直送到門口的掌櫃等人道謝之後,扯了一把一臉震驚、久久無法恢復的齊時。「走了,回府衙了。」

  「姑……娘……家……」齊時濃眉俊目的臉上滿是驚詫,根本還沒回神。「他們……不是……男人?」

  「你什麼時候看過這樣水嫩嫩、一把青蔥兒似的男人?」

  薛承先鮮少看見自己好友這般震驚意外的模樣,忍不住微笑。

  火眼金睛的薛承先,可是一照面便看出端倪來了,否則依他向來謹慎精明的個性,根本不可能隨便讓座。

  齊時這個直腸直肚的,倒也罷了,倒是知府大人……

  一向正眼也不耐煩多瞧女人一眼的知府大人,為什麼明明看出來了,卻沒有轉頭就走,也沒有當面拆穿,反而坐了下來,還出言撩撥……

  有趣啊,有趣!


  三人回到府衙,淩旭和薛承先照例往書房去,準備處理公事。

  而方從震驚中堪堪恢復的齊時,卻不想就此結束話題,跟在淩旭身後叨叨絮絮:「他們真是姑娘家?為什麼我看不出來?為什麼?」

  「你自己眼睛不好,還問我為什麼!」淩旭不耐煩地一甩衣袖,在書桌前坐下。「煩不煩啊你!講完了沒有?!講完了過來備筆硯,我要批公文!」

  「大人,我是武人,您不讓我碰筆硯的,您忘啦?」齊時嘻皮笑臉。「這是師爺的事兒,小的不敢搶著做。」

  「叫你做點事,理由一大堆。」淩旭幹脆自己挪過硯臺,示意齊時倒水讓他磨墨,一面挑眉,望望那走進來之後,就一直蹙眉不語的師爺。

  薛承先站在門邊,靜靜的沒有發出聲響,似乎沉浸在思慮之中。

  齊時也注意到了,與知府大人交換了一個不解的眼神。

  「齊時,你說,那門上掛的匾,寫了什麼?」淩旭突然伸手一指,故意問。

  齊時也合作,跟主子一搭一唱。他扭頭看,大聲回答:「回大人,那上面寫著『文章千古業 ,還是您親手題的字呢。」

  「你確定?我還以為寫的是『肅靜回避 呢。要不然,怎麼師爺一進門,就肅靜了起來,搞得我很想回避,讓他在這好好靜心沉思。」

  薛承先聞言一笑,他知道主子正在調侃他。

  「大人,恕學生失態。」薛承先溫文回答:「學生只是在想,剛剛那兩位公子……」

  「是兩位姑娘。」齊時插嘴。

  「是,剛剛那兩位姑娘,」薛承先也不動氣,笑笑回答:「似乎有些可疑。」

  「可疑?哪裏可疑?」齊時忍不住追問。「我看她們秀秀氣氣的,不像是壞人,也不像勾欄院出身嘛。只是,為什麼要扮男裝……」

  「你能不能讓他講完?!」淩旭沒好氣地制止心直口快的齊時,好讓薛承先說下去。

  薛承先還是溫文微笑,只是烏黑眼眸中閃動不解的光芒。「不瞞大人,學生回想了一下,總覺得有些不對。他們倆雖說是扮成男裝,不過,有樣東西是遮掩不了的。」

  「是什麼?」

  雖說感到新奇,不過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女扮男裝也不是第一次見著,這齊時……也太過頭了吧?薛承先瞥了興致高昂的齊時駕一眼。

  「她們身上……有一股氣息。」薛承先微微蹙眉,慢條斯理地吐出驚人之語:「一股跟常人不太一樣的氣息。」

  「是妖氣?」淩旭俊秀的臉龐早收起了那絲調侃,正色問:「會不會是從山上一路跟著我們下來的?」

  薛承先搖頭。「學生看不出來。只覺得不太尋常。」

  「妖、妖怪嗎?」今日第二次,齊時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無獨有偶地,被熱烈討論著的兩位「佳公子」在同一時間也正在討論。

  出了客棧,應雨還得小跑步才跟得上一臉怒氣、愈走愈快的隨風。

  「師姐!師姐!妳在生氣嗎?」她扯住隨風的衣角,迭聲問。

  隨風不答,只是冷著臉穿過街上熱鬧來往的人群,一句不吭地低頭猛走。

  直出了城門,兩人一路疾行,應雨一路說個不停:「師姐,妳幹嘛這麼生氣嘛!剛剛那些人,還請我們吃菜喝酒耶。而且,他們都長得好好看喔。」

  「哪裏好看了?!」隨風終於受不了呱噪的師妹,回頭質問。

  「都很好看啊。不像師父,大胡子大眼睛,看起來兇巴巴的。」應雨吐吐小舌頭。「師姐,妳再這樣瞪我,就變不好看了,妳也兇巴巴。」

  「應雨。」隨風平著聲音說:「妳給我聽好。」

  應雨馬上閉嘴靜聽,不敢再說話。

  師姐的聲音愈平穩,就愈接近脾氣爆發的邊緣。

  而若是讓隨風真的發起脾氣,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山下是很危險的地方,師父師娘交代過很多次,不讓我們隨便下山,妳以為是講著玩的嗎?」

  「可是妳還不是……」應雨還沒講完,又被瞪得乖乖閉嘴。

  「這次是我跟妳一道,要不然,妳一個人的話,絕對不準自己跑下山來,聽到沒有?」隨風板著一張雪白清麗的臉蛋,不茍言笑的交代。

  「知道了。」應雨乖乖應了,半晌,忍不住又小聲咕噥:「妳也不可以自己偷偷跑下來玩啊,要不然又跟人吵架怎麼辦?」

  「妳說什麼?!」隨風美眸一閃,含怒的目光凜凜。

  一陣勁風刷地掃過,她們剛走進的林子裏,樹梢枝葉都晃得厲害。

  「妳瞧。」應雨不怕死地繼續捋虎須。

  隨風臉上有些著惱,正待反駁,突然間,空中一道白亮的閃光引起師姐妹倆的注意。她們抬頭。

  下午的日光還很灼烈,所以分不太清楚剛剛那道閃光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在驚疑之際,又平空響起一陣嘩啦啦的響雷。脆裂雷聲在天際滾動,好象要把山劈開似的,非常驚人。

  應雨嚇得拉住師姐的衣袖,圓圓的眼裏盛滿惶懼。

  隨風則是有些懊惱地嘆口氣。「完了,看熱鬧被抓到,這次鐵定要被罰了。」

  話才說完,兩人眼前一花,一個滿臉落腮胡、面目兇惡的彪形大漢立即出現。

  大漢不但虎背熊腰,一雙濃眉更兇惡地擰著,益顯可怖。他狠狠地瞪大銅鈴似的雙眼,大吼一聲,震得人耳朵發疼:「站住!妳們兩個!」

  「我們都好好站著啊。」隨風小嘴一撇,一臉的倔強。

  「還頂嘴!」大漢黑著張臉,氣虎虎的。「隨風,妳要讓人擔心多少次,現在連應雨都帶下山了!要是妳們隨便哪個出點差錯,妳負得起這責任嗎!」

  「師父不要罵師姐,是我提議要看熱鬧,才跟著送嫁隊伍下山的!」應雨急忙走過去拉住師父驚雷的衣袖,撒著嬌:「反正回來了嘛!沒事沒事,師父不氣。」

  「不氣才怪!有膽子跑下山去鬼混,怎麼沒膽子讓我罵!沒用!」驚雷的驚人大嗓門,吼得兩個頑皮徒兒都把臉皺了起來。

  「師父,你太大聲了啦,等一下把師娘叫來了,我們就都要倒霉了。」應雨急得猛拉師父的袖子。

  「她來正好。反正,只有她治得了妳們這兩只猴崽子!」驚雷還是怒氣騰騰。

  「可是……」

  師徒三人夾纏不清。驚雷面貌雖兇惡,可是一向寵她們。除了痛罵幾句,也拿兩個徒兒沒辦法。尤其應雨一撒起嬌來,讓當師父的驚裏根本束手無策。

  三人在無名廟旁的林問講得正熱烈之際,一道白光又閃過。

  「找到沒有?」伴隨白光而來的,是一個溫緩卻極有威嚴的女聲。

  一聽到這聲音,師徒三人立刻一凜,誰都不敢再多說。

  出現在三人面前的中年美婦,正是她們口中的師娘。

  中年美婦身上帶著奇異的氣勢,聲音雖然輕軟,一開口說話卻能教人低眉斂目,恭敬聆聽,甚至連驚雷都要敬她三分。

  只見她裊裊娜娜,蓮步輕移,來到他們跟前。一雙美目,只是上下打量一臉不馴的大徒兒隨風。

  然後,轉臉直接問最稚嫩、也最不會說謊的一個。「應雨,跟師娘說,妳一整天都跟妳師姐上哪去了?」

  「我們、我們只是去看熱鬧,一會兒而已,沒去一整天!」應雨睜大眼睛,清脆地回答。

  不料才講完,就被隨風瞪了一眼,她嚇得退了一步,咬住嘴唇,不敢再說。

  「師娘不要為難師妹,是我帶應雨下山的……」隨風倔強的一抿嘴,往前站一步,傲然承認。

  「不是!」

  「才不是!」還意圖遮掩的師姐妹,同時喊了出來。

  「都給我住嘴。」師娘秀麗端正的臉蛋如同罩上一層嚴霜。「隨風,我已經告誡過妳多少次,妳把我的話都當耳邊風嗎?」

  「快!快說下次不敢了!」情急之下,驚雷厚實大掌用力拍了下隨風的後背,害隨風險些站不穩,踉蹌了兩步。

  「我下次……」

  「每次都這樣說,哪一次認真了?」師娘冷冷地說:「給我進林子裏反省。五天。」

  這下子,大大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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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第二章

  悶。

  最近幾天,真是悶到詭異的地步。

  整天都是山雨欲來的陰暗天色,可是醞釀半天,卻連一滴雨都沒下。加上一絲風都沒有,更是讓人難以忍受。

  獨自在書房批公文、看狀紙的淩旭,已經把窗戶開到最大,卻還是悶出了一身汗。

  把卷宗一推,來到窗前,他瞇眼望望詭異的天色。

  「這什麼鬼天氣,要悶死人嗎?」喃喃自語,一雙狹長丹鳳眼閃爍不悅的光芒。

  「大人,學生有個想法。」

  猛然冒出來的嗓音雖然溫雅,卻把站在窗邊的淩旭給嚇了一跳。

  「薛師爺,你走路怎麼沒有聲音?」淩旭沒好氣,瞪了薛承先一眼。「有什麼想法,說吧。」

  「無風無雨,天候甚是異常。依學生的猜想,應該是前些日子您那次假送嫁,驚擾了山氣。我昨夜卜了個卦,上頭也是這樣說。」

  「你把這鬼天氣的帳算到我頭上?」淩旭瞇著眼,不太茍同地提醒:「薛師爺,你一向精通陰陽五行、觀星卜卦,別忘了,這假送嫁,主意可是你出的,日子也是你挑的,不關我的事!」

  「是,學生知錯。」薛承先溫順接受脾氣不太好的主子的責備,彷佛習以為常,只是淡淡笑說:「不過呢,大人是地方父母官,心裏一定還是很關切這攸關百姓的事兒。您說是嗎?」

  被堵得無話可說,淩旭搖頭。「你到底想說什麼就說吧,不用這樣拿話探我。」

  薛承先又微笑。

  這知府大人雖老是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對於諫言,卻還是聽得進去,所以他便大著膽子繼續。「如果大人不反對的話,學生想夜訪景郕山,實地觀察一下,到底是不是如學生所想,是山氣受擾,以致造成天象異象。」

  「你要上山?」淩旭皺眉,一張俊秀臉龐明明帶著濃厚書卷氣,卻難掩眉目間銳利的不馴。

  猶記得當初,薛承先在成天府衙只是個小檢校,負責收發上下文移、磨勘六房宗卷的。

  當見著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淩旭時,薛承先以及府裏眾人都吃了一驚。

  這般年輕,就入主成天府這樣的大地方,還生得俊眉秀目、斯文儒雅。

  本來以為是個溫潤如玉、優遊從容的尋常書生,沒想到--

  沒想到,才幾天的工夫,眾人就見識了知府大人的脾氣。

  公文連續幾次出錯,不是用了不對的印,就是漏了幾個要緊的字。這分明是前任留下來的刑名師爺故意找麻煩,想要給還不了解狀況的新任大人一點下馬威。

  想不到這位知府大人一雙丹鳳眼一瞇,冷冰冰地交代送文件過來的薛檢校:「你去跟古師爺說,他不甘願替我辦事,那簡單,叫他寫個辭呈來,我發銀子給他走路。」

  「大人,古師爺他……」薛承先沒想到知府大人竟會突然對一個收發公文的檢校說這種話,當場愣住。

  「他怎麼樣?我叫他走路,他能拿我如何?」淩旭連頭也沒抬,繼續埋首公文,一面隨口問:「對了,你會不會寫字?」

  薛承先點頭。

  隨即在淩旭的要求下,他在窗前小桌前恭敬落座,提筆記錄,將知府大人交代的事情一項一項寫下,還草擬了一份要免去古師爺職位、提拔薛檢校的公文。

  「很好。」淩旭很滿意。

  這個檢校相貌端正,氣質篤定,絕非池中物。

  淩旭還暗中觀察他寫字的模樣。端然從容,字寫得飽滿圓大,格局氣象都不錯,當下迅速做了決定:「古師爺走後,你來接替他的位置吧。」

  「這……」薛承先大吃一驚,放下筆站了起來,戒慎恐懼地說:「小的進衙門才一年,而且年輕無知,不敢……」

  「知道自己年輕無知就好,不像那些老皮老肉的,油條不說,還仗勢欺人。」淩旭冷哼一聲。「照我的話做,不會的就學,有什麼事,互相切磋就行了。」

  像這樣神來之筆似的率性決策,一開始在府衙確實帶來不小震撼。

  一些已經待在府衙裏數十年、幾任知府都不敢動的老部屬,都因為自己的傲慢與偷懶而吃了苦頭,不是降職,就是給一筆銀子打發。

  一段時間下來,氣象果然一新。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燒得成天府衙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而薛承先,雖然年輕沒經驗,也沒有垣赫的功名或家世,卻漸漸以自己的學識素養及謹慎處事態度,贏得知府大人的器重。

  而他更是少數敢直言進諫的人之一。

  像此刻,薛師爺便敢對一向不甚讚同鬼神之說的淩旭進言:「大人,照齊護衛的說法,學生覺得,也有可能是大人一身正氣,衝撞了在當地的邪神小鬼。無論如何,學生都想實地去看一看,確定一下狀況,也好擬個因應之道。」

  淩旭果然一臉不讚同,神氣的丹鳳眼只是盯著薛師爺猛搖頭。「我不信是我犯了啥。不然,我同你一道去看,你給我好好解釋,看到底是誰衝了誰,誰又撞了誰!」

  薛師爺很無奈。「大人,您這又是何必呢?」

  淩旭才不管,他的脾氣本來就是一把火似的,說來即來,說去就去。「我說了就照辦,去備馬,順便通知齊時。」

  眼看大勢已去,薛承先嘆口無聲的氣。「是,學生遵命。」


  深夜的景郕山,一片闃靜,連草木都已深睡。

  此刻卻有三個身穿暗色夜行衣的身影馳馬來到山上,隨即在無名廟前,兵分三路,分頭進行。

  後山,濃密參天巨木之後,有著一片桃樹林。林木疏落有致,看似紊亂,卻又隱隱有著秩序。

  此刻,月上中天,照得林子裏一片透亮。桃葉被微微的風撥弄著,在月色之下,輕輕搖曳,在地上投下點點婆娑葉影。

  淩旭把馬留在山路旁,信步走著定著,便走進了這片桃林。

  他第一個注意到的,便是那穿過葉間的微風。

  有風?

  一股清爽氣息隨即迎面而來,讓淩旭皺起了眉,開始困惑。

  這……是什麼香氣?非蘭非麝,卻馥鬱清幽,令人精神一爽。

  他走到林子中央,展目四望,卻什麼也沒看見。

  結果,一轉身,饒是膽大如鬥的淩旭,也狠狠嚇了一跳,倒退一步!

  一個身著白衣的身影從林間轉了出來,正俏生生站在他面前。定睛一看,那張雪白瓜子臉似曾相識。

  檀口瑤鼻,一雙美眸閃爍清冷光芒,正冷冷瞪著他。身形窈窕清雅,可不就是前一陣子在悅來居遇過的那名白衣公子?

  不,他早就知道了,是白衣姑娘。

  「妳……妳怎麼會在這裏?」淩旭簡直想罵人,怎麼他身邊老是莫名其妙冒出人來,大家走路都沒聲音的?

  「那是我要問的問題。」白衣姑娘毫不客氣的反問:「你又怎麼會在這裏?」

  淩旭定了定神,眼睛一瞇,上下打量,對這姑娘的身分有著許多的疑問。

  他想了想,選擇最簡單的問題:「姑娘,三更半夜的,一個良家婦女不會在荒郊野外裏亂逛。妳是迷了路嗎?」

  白衣姑娘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瞪他一眼。「誰迷路了?我就住這兒,是你才迷路了吧!」

  淩旭聞言,差點笑出來。他優美的薄唇抿著嘲詰的弧度。「姑娘就住在這桃樹林子裏?妳是桃仙啊?」

  白衣姑娘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目,兇巴巴的。「哪有桃仙這種東西!不知道就別亂扯!」

  「好吧,妳不是桃仙,那不然妳是什麼?」淩旭已經明白了幾分,他鎮定地問。

  這種時候,這種模樣,加上姑娘身上那一股清淡奇香,和她渾身上下奇怪的靈氣--想也知道,她不是鬼怪,就是妖精。

  看來師爺說的沒錯,果然有異象。

  「我什麼也不是。」姑娘沒好氣地答:「我只是做錯事被師父罰了,在林子裏反省。你以為我是什麼?」

  淩旭又重新上下打量了這姑娘幾眼。

  他知道自己一點也不和氣可親,尋常姑娘家,看到年輕又嚴厲、不假辭色的他,不是怕得發抖,就是羞得頭都抬不起來,更不要說跟他對答了,甚至就連正眼都不敢看他。

  長相雖斯文,淩旭骨子裏卻是貨真價實的北方男兒漢,對於那種軟綿綿的姑娘們實在敬謝不敏。

  偏偏給派到了這成天府,山明水秀先不說,這兒的姑娘們全是繡花枕頭似的,說話像怕嚇著了螻蟻,動不動就臉紅或流淚,真令人厭煩。

  眼前這一位,生得雖是秀麗絕倫、纖弱清雅,開口卻毫不客氣。從第一次在客棧裏見面,就是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雖然身著男裝,不過淩旭可沒被她給唬過。才照面,就被她的容光所懾。不動聲色地撩撥幾句,雖然氣走了姑娘,卻在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沒想到,在這奇怪的時間、地點,兩人竟重遇了。

  「妳有師父?學什麼武功?又是犯了什麼錯,得這樣受罰?」淩旭嘴角噙笑,饒富興味地問。

  「我……」白衣姑娘被問得有些羞惱,忿忿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沒想到淩旭點頭。「也是,想必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兒。那姑娘的芳名,總可以講吧?不會連這都不體面吧?」

  「誰不體面了?!我叫隨風!」畢竟還生嫩,三兩句便給激出來了。

  淩旭只是雙手抱胸,閒閒地看著眼前的俏人兒。

  師爺的猜測推論此刻彷佛在耳邊響起。

  一股不太尋常的氣息嗎?

  他不動聲色,只是仔細觀察。

  那氣定神閒、不驚不懼的神態,讓隨風恨得牙癢癢的。

  要不是正在受罰,她還真想來陣風好好刮一下,看能不能刮掉那張書生俊臉上似笑非笑的可恨表情!

  「隨風?名字挺好。」淩旭平常真的不是這麼多話的人,可他今晚卻愈說愈多,聊上癮了。他嘴角一扯,逗她:「那我叫什麼名字,妳想不想知道?」

  「誰要知道你叫什麼名字!」隨風袖子一甩,背轉身子,不想睬他。

  自然流露的小女兒嬌態,讓淩旭嘴角笑意加深。他上前一步,正要繼續逗她說話時--

  突然,月兒被浮雲遮蔽,林子裏暗了下來。

  兩人才詫異地抬起頭,半空中,卻無端閃了一道電光,照得四下亮如白晝。

  淩旭還沒來得及講話,隨風精致雪白的小臉卻立刻一凜,神色凝重。「你快走吧!我師娘來了。」

  「妳師娘?」

  「快走就對了!我師娘很兇的,她不喜歡我們跟陌生人多講話!」隨風急急說著,靈動身形才一閃,便隱沒在林間。「你趕快走!別說我沒警告你!」

  淩旭看得出來,她的謹慎神色不像是作戲。

  眼看那飄逸身影消失,他居然覺得有幾分莫名其妙的惋惜。

  她師承何方?學的又是什麼?住在哪兒?到底是仙還是鬼?

  這些都是他好奇的,還來不及問,就眼睜睜看著人兒逸去,真是令人扼腕。

  出了林子,重新尋路出來,牽過剽悍座騎,邊走邊回想這一晚上的奇遇,細細思忖,嘴角始終帶著那抹饒富興味的淺笑,卻毫不自知。

  回到約定的破廟前,三更已過。分頭去探查的師爺與護衛齊時都已經在那兒等了。

  濃眉大眼的齊護衛面露焦急之色,見到大人瀟瀟灑灑出現,這才松了一口大氣。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大人,您真是讓人擔心,不是約好三更的嗎?」

  「我這不是來了?」

  淩旭翻身上馬,身形俐落,絲毫不像個尋常文官。

  他如電的炯炯目光,借著月色,在兩個屬下臉上繞了一繞。

  然後,他敏銳地發現,薛師爺的神態雖力持穩定,卻帶著一絲不注意看便難以察覺的異樣。

  「看到了什麼?」淩旭的丹鳳眼一瞇,沉聲詢問。

  師爺還在遲疑,不及回答,只見天際那無端電光又閃了幾閃,似乎在發出警訊,警告闖入者快快離去。

  三人抬頭望望,再互望一眼,默契底定,由淩旭帶頭,拍馬撒蹄,往山下馳去。

  山路上揚起的塵土,片刻之後落定。

  月色融融,四下又重回如水的寂靜。


  夜裏那驚人的電光,果然是師娘所發。

  師娘身上帶有雙鏡,對照之下,會發出驚人白光,照得天地間一切無所遁形。

  尤其在她發怒的時候,雙鏡光芒更是刺眼得讓人心悸。

  隨風被拘在桃花林裏,每天就是數葉子反省,啥事都不能做,悶得一肚子火,好不容易熬到了快五日,沒想到,卻跑來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其實那個姓淩的男人一靠近,隨風就發現了。

  本來,她該好好藏身林中,不要出來的,但是……

  也許是悶了太多天無聊,也許是上次山下城中客棧一會之後,對這男人還心頭有氣,不服輸的稚氣心性,才讓她在他面前現了身。

  本來打的如意算盤是:看到他大吃一驚的模樣時,趁勢奚落他幾句。

  沒想到,這知府大人還真有點膽氣,見到她,居然不驚不怕,只是俊眉一挑,然後就跟她攀談起來。

  好大的膽子,好特殊的人!

  你來我往了幾句之後,天際的閃電讓她赫然驚醒。

  師父師娘已經告誡過千遍萬遍,絕對不可與凡人隨意交談來往;神界與人界各有各的範圍,斷然不可任意交通,否則驚擾人界不說,還會帶來無可預測的災禍。

  這下子可好,她明明在受罰,還跟闖入林子的凡人聊起天來。

  師父知道也就罷了,但若讓性情如霹靂、任誰都畏懼三分的師娘發現,這下子她麻煩就大了!

  淩旭走後,隨風忐忑了整個晚上。感覺上,一整夜,那淩厲的白光閃了好久,讓她睡也睡不穩,只等著那玉面修羅似的師娘出現責罰。

  結果等到月已西斜,東方透出魚肚白之際,仍沒等到。

  待她迷迷糊糊醒來之際,先是注意到天色暗沉,烏雲遮日;然後她看見師父、師娘臉色凝重,出現在她跟前。

  旁邊則是一張小臉滿布淚痕,好委屈好委屈的應雨。

  「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隨風還來不及擔憂自己的處境,就詫異地迎上前去看看師妹,又看看師父師娘。

  「嗚……」應雨哽咽著,話都說不清楚。

  「我已經講過,不準跟人多說話。上次是妳師姐帶妳下山,我不罰妳。可是昨夜……」

  師娘臉上毫無笑意,秀眉深鎖,神態凜然,讓觀者無不悚然而驚。

  「昨夜,妳明知道那是個陌生凡人,還跟他講話!我教妳的事情,妳都當耳邊風了嗎?」

  「可是、可是我看過他。他還說……」應雨邊哭邊說,模糊咕噥。

  「住口!不要頂嘴!」師娘真的動怒了。「太寵妳了,把妳寵得愈來愈大膽。沒罰過妳,妳就不知道害怕是不是?!好!妳給我在這裏反省!隨風,跟我出去!」

  隨風愈聽愈驚,她從未看過師娘這樣聲色俱厲地罵過小師妹。

  她一直以為昨晚被發現的是自己,沒想到是應雨。

  她急著想解釋:「師娘,妳應該是弄錯了,師妹她……」

  「連妳也要頂嘴嗎?」師娘杏眸冷冷一掃。「妳給我聽好,從今天起,妳要是敢再偷帶她下山,我兩個一起罰!現在,出來!」

  「師姐……」應雨哪曾被這樣責罰過,哭得是臉紅氣急,瘦弱肩膀一抖一抖的。

  而晦澀的天際,就像呼應她的眼淚似的,竟開始飄起細細雨絲。

  師娘已經拂袖而去。隨風遲疑忐忑又驚疑莫名,望著嬌弱的小師妹哭著走進林子裏,又心疼又焦急。

  正待追過去,冷不妨被師父一把扯住。

  「讓她在這裏待著吧。」長相雖兇惡嚇人,卻一向好說話的師父驚雷,此刻也憂形於色。

  他領著隨風出了桃花林,一面憂心忡忡地說:「應雨這次真的是太大膽了,竟連摸上山來的陌生人都不怕,現在若下好好教訓她,以後可怎麼辦!」

  隨風滿腹疑雲。

  除非她們自己現了身,否則,凡人是看不見她們的,更遑論交談。應雨年紀小,膽子也小,天真單純的她,怎麼會獨自跟陌生人講話?還講到被師娘發現?

  應雨到底遇到了誰?

  對方又對應雨說了什麼?

  「可是,師父,我覺得不太對勁,應雨她……」

  「別再說了。隨風,妳聽話點吧,為了妳們兩個接連出狀況,妳師娘已經好幾天都沒睡好了。」師父苦著臉勸:「就三天,只是要她在桃花林裏反省,不會有事的。」

  這三天果然沒事。應該說,沒有大事。

  不過,也不算是完全平靜的過去。

  應雨被關在桃花林裏大概是哭了三天吧,城郊山上,乃至於整個成天府的範圍,連續下了三天的雨。

  好象是要補償之前的滯悶天氣似的,連著三天的大雨確實讓暑氣消了幾分。不過,毫無休止的雨很不尋常,居民們議論紛紛、憂心忡忡。

  「最近到底怎麼回事?要嘛一滴雨也沒有,要嘛就連下好幾天,真是古怪!」

  朝氣勃勃的嗓音,打破只有雨聲沙沙的沉寂。

  府衙裏,難得踏進書房的齊護衛,也因為大雨無法練武,只能在府裏閒晃。

  他來到知府大人的書房門前,看見師爺在案前發呆,大人則是站在窗邊眺望,看起來都很無聊的樣子,便興匆匆地走了進去。

  淩旭只是看他一眼,沒說話。

  薛師爺則依然盯著眼前翻開的書本,連頭都沒抬。

  「大人,我還是不明白,那天夜探景郕山,你們到底看到了什麼?」齊時濃眉大眼的臉上盡是不解神情。「回來以後,你們都不太對勁。」

  「不太對勁?怎麼說?」淩旭的嘴角一扯,露出帶著幾分嘲諷的笑,一雙狹長丹鳳眼斜斜瞟了過來。

  「是呀,大人,您看,我們講話這麼大聲,薛師爺卻像完全沒聽見似的。」齊時指指一直盯著同一頁、絲毫不動的薛承先。

  「薛師爺是在讀書。」淩旭回身,繼續望著窗外,淡淡說:「我問過他,他說沒發現什麼異狀。至於我……」

  「大人,您也不太對勁。」齊時直言不諱。「打從山上回來,您就老是站在窗前,好象在等什麼似的。瞧,您衣服都給雨打溼了,幹嘛不關窗、站進來一點呢?」

  彷佛被看出了什麼秘密,淩旭心中一驚!不過,他也只是深吸一口氣,不動聲色。

  自從聽見那白衣姑娘自承叫隨風之後,心中便一動,隱約有所感。

  有所感什麼呢,他又說不上來。

  站在窗前,他總是一站就站好久。細細回想不過兩次的相遇,和那幾句應答,而這卻讓他翻來覆去,不停反復推敲。

  眼神清明又犀利,微撇的倔強小嘴,和她一身上下教人難以忽略的、特殊的靈氣……

  淩旭必須承認,他實在很想多跟她說幾句話。

  他自認已經隱藏得夠好了,沒想到還是被看了出來,而且還是被齊時看出來。

  那麼,一向精明細心的薛師爺,應該也……

  瞄了一眼薛承先,淩旭微微放心。

  薛師爺非但沒發現他有什麼異樣,甚至連齊護衛在房裏說了半天的話都沒察覺。只見他緊鎖著眉,好象在思慮什麼困難的問題似。

  「不過大人,同樣是不太對勁,我覺得師爺的問題好象更大了一點兒。」齊時走到窗前,壓低聲音對淩旭說。

  「哦?你倒是說說。」

  「您這兩天挺愉快,所以應該不是遇上壞事。可是您看師爺,他那個眉毛都打結了,我猜,他在山上可能看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吧。」

  齊時雖不是頂聰明,卻也不是笨蛋。

  這三天猛下雨,他閒著也是閒著,因此身旁兩位的異狀,很快便被他察覺。

  一向專心公務的知府大人,偶爾會出現罕見的閃神狀態,嘴角還隱隱噙笑;而向來謹慎沉穩的師爺,卻大失常度,魂不守捨。

  齊時忍不住發表觀察所得:「大人,我看,你們兩個都像在景郕山上丟了魂似的。如果不是怕被你罵,我就要說,我懷疑你們在山上遇著狐仙啦。」

  果然,只見淩旭俊眉一挑,滿臉不以為然。「怕被罵,你還不是說了?」

  「所以你們真的遇上狐仙了?」淩旭沒有立刻否認,倒讓齊時誤會了。他興匆匆追問:「大人,狐仙美不美?是不是一身白衣、披著長發,渾身有異香?哎,我上一趟山,別說狐仙了,就看到一堆樹,啥異狀也不見,真是不公平!」

  好象什麼秘密被說破似的,淩旭只覺得一陣莫名燥熱從耳根湧上來。他抿了抿唇,總是帶著一絲嘲謔笑意的嘴角揚起。

  「別胡說,哪有什麼狐仙!」淩旭知道,要是不解釋一下,這個直腸直肚的齊護駕真會信以為真。他指著依然老僧入定似的師爺。「不信,你去問問師爺。」

  「薛師爺……」

  「大人,學生想先告退,還沒看完的狀子,容我明天再看。」一直恍若未聞的薛承先此刻突然起身道。

  接著,他抬頭,這才詫異地發現書房裏還有其它人。「咦?齊護衛,你也在這裏?」

  齊時聞言,差點跌倒!

  他都在這站了大半天了,雖稱不上聲若洪鐘,但講話聲音也絕不小,這師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還來不及多問,薛承先便已經告辭退出。看著他神思不屬的模樣,齊時與淩旭交換了不解的一眼。

  淩旭狹長鳳眼中閃爍謎樣的光芒。

  「狐仙,一定是狐仙把師爺的魂勾走了。」齊時最後很自以為是地點頭作結。

  「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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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應雨不見了!

  桃樹林被設為她們師姐妹受罰的地方,四周都下了封印,除非有師父或師娘帶領,否則師姐妹倆只能進不能出。

  應雨這是第一次受罰,年幼膽小的她,被獨自留在桃花林裏整整三天,又驚又怕的,做師姐的光想就心疼。

  她相信師父師娘也是心疼的。

  應雨從桃花林出來那天,長相嚇人的師父就探頭探腦了好幾次,在她們師姐妹倆住的石洞前晃來晃去,想看看應雨的情況怎麼樣。

  中午過後,板著一張芙蓉面的師娘,雖然還是怒氣未消的模樣,不過一看見隨風,卻問:「應雨呢?」

  「在睡覺。她一回房就睡了,大概是哭累了。」隨風不太高興地回說。

  她心裏確實不平,直犯嘀咕:應雨才幾歲,幹嘛這麼嚴厲?

  這樣想的時候,隨風顯然已經忘記,自己以前比應雨更令人頭疼,她不但給師娘打過罵過,還關進桃樹林無數回,年齡小根本不是問題。

  「嗯。晚上記得叫她起來喝點水。哭成那樣,今年到年底的雨水大概都給她哭光了。」師娘說完,轉身便走。

  「明明就是放心不下,幹嘛這樣。」隨風忍不住咕噥。

  待她完成打坐、練功等例行功課,又在師父的監督下,獨自操縱運用了法力,讓山間靈氣運行,保持流動--也就是凡人所能感受到的「風行」之後,一天才算結束。

  初入夜的山間清涼適意,很適合閒晃散心,不過隨風今日無心多逗留,她急著趕回山洞看應雨。

  小小人兒蜷縮在石床上,蒙在被子裏,就像隨風早上離開時的姿勢。看樣子,小師妹今天一整天都沒起床,也沒動過。

  隨風走過去,在床沿坐下。她嘆了口氣。

  「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別跟陌生人打交道!」伸手輕拍那蜷在被子裏的師妹。「妳年紀還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師父師娘會這樣……」

  說到這裏,隨風突然覺得古怪。

  照理說,她這個愛哭又膽小的師妹,被師父師娘罵了以後,應該委屈得半死,不賴著師姐又哭又說好半天才怪。

  這次被罰得這麼重,反應卻如此平靜,只是窩在被子裏睡覺?

  太反常了。

  「應雨,妳沒事吧?」隨風想把師妹叫醒,手勁加大了幾分,但拍下去的感覺一點也不像應雨,反而像--

  「嚇!」被子一掀,饒是膽大包天的隨風都給驚得猛站起來,倒抽一口冷氣。

  她隨即摀住嘴,以免自己叫出聲來。

  被子裏哪裏有應雨!只是塊冰冷的大石頭!

  應雨,早不知道上哪去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隨風跌坐在地上,玉手發顫。

  事實上,她全身都在發顫,抖得很厲害,連腰間係的小鈴都開始作響。

  隨風立刻握住石鈴。她不能引來師父師娘,否則要是讓他們發現應雨不見了,這……這後果可不堪設想!

  心亂如麻之際,她迅速決定,立刻去山間找找。

  也許應雨只是心情不好,在外面晃蕩散心吧?

  雪白身影在林間安靜穿梭,皎潔月光下,隨風避開了師父師娘住的松林,從居住的石洞開始找起。

  每個她們練功的場所、休憩的小樹林、各官道便道,甚至是山腰的無名破廟、受罰的桃樹林……

  然而,繞遍了整座景郕山,甚至連後山的小瀑布都去看過了,依然沒有應雨的身影。

  「不會是跑下山去了吧?」隨風攀在山頂的大松樹上,遙望山下凡人塵氣喧騰的城裏方向。

  一雙秀眉鎖得緊緊,清麗瓜子臉上滿滿的煩憂神色。

  正焦灼,突然望見一抹青色迅速閃過,正往山上的方向而來,一眨眼的工夫,便從山腳來到無名廟前。

  到這一刻,隨風才大大松了一口氣。她隨即放開手,輕盈地從樹上落下,提氣前行,與神色慌張的應雨同時回到石洞門口。

  「應雨。」她輕聲喚。

  應雨嚇得猛然一震!

  「我……我……」她大眼裏盡是惶然,倒退了好幾步,站在房間角落,結巴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妳到哪裏去了?」隨風擔了一晚的心終於可以放下,疑問與不解隨即排山倒海而來,她痛心責問:「妳才剛給罰過,為什麼又偷跑下山?」

  「他……他說我……我愈看愈眼熟……」應雨小臉慘白,聲音顫抖,雙手不停扭著自己的淡青色衣帶。「還問我是怎、怎麼來到山上的。師姐,他、他還說……」

  應雨的稚嫩嗓音已經抖得語不成句。

  「『他 是誰?還說了什麼?!」隨風厲聲問。

  被師姐的嚴厲嚇到,應雨索性蹲下,縮在角落,緊緊抱著自己,猛搖頭。

  「應雨!」隨風又氣又急,走上前去,握住師妹的肩膀,搖了搖。「妳說話啊!到底怎麼回事?!」

  「他可能知道我爹娘的事……我想問……」應雨的聲音都變了,看得出來她極力在克制,免得自己哭出聲來。

  隨風聽著,只是驚得呆了,放開應雨,倒退一步。

  她開始有些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師父師娘從沒瞞過她們什麼。從小,她們就知道應雨是被丟棄在無名廟的嬰孩,被師父師娘撿到,撫養長大的。

  雖說如此,師父師娘,乃至於師姐隨風,都非常疼愛這個小師妹。她在眾人的關愛下長大,一直都是那麼天真單純,活潑可愛。

  沒想到她會因為陌生人的幾句言語,便大著膽子跑下山,只是因為對方說她看來眼熟,可能知道她親生父母的事。

  即使這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這樣下山,讓師父師娘發現了,會遭來更可怕的責罰--她都不管了。

  「是誰對妳說這樣的話?」

  隨風一向膽大不羈,天底下沒什麼事情可以嚇倒她的,此刻卻聲音微顫,震驚萬分。

  應雨不敢答,只是猛搖頭。

  隨風深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勉強讓自己穩定下來。

  「應雨,妳一定要說。」隨風堅定地追問:「到底是誰?那個人長什麼樣子?」

  「就是……上次我們下山,在客棧遇到,請我們吃菜喝酒的人……」應雨將小臉埋在膝間,聲若蚊蚋地回答。

  「那次有三個人,妳說的是哪一個?」隨風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最……最好看的那一個……」

  果然!隨風咬牙,雙手也握緊了拳。

  是那個姓淩的!

  急怒攻心的隨風,心裏開始暗自回想,自以為是地把一切連結在一起。

  那天晚上她正好也見過他,很確定他人在山上。只是沒想到,跟她說完話之後,那男人還遇到了應雨,而且不顧她的警告,跟應雨說了半天鬼話!

  正當隨風心緒紊亂、一肚子火之際,陣陣呼應她怒氣而生的勁風吹過,把門扉震得嘎嘎作響。

  縮在墻角的應雨,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看起來是嚇哭了。

  「妳先不要哭,我不會……」

  隨風正待安慰她,彎腰伸手,扳過師妹的肩膀。待應雨抬起滿臉淚痕的小臉--

  「應雨?!」隨風再度大驚失色,這次,她的臉在剎那間褪去血色,成為雪白。

  因為,外面雖然刮過勁風,而應雨哭得梨花帶雨,卻……一滴雨也沒有!

  隨風衝到門邊想確定,她顫抖著手,拉開門--

  望見清朗無雲的夜空,一陣暈眩感猛然襲擊了她。

  天哪!

  她虛弱地靠著門,閉了閉眼睛。

  「應雨,妳的雨石呢?」她盡量平穩地問。

  回答她的,只是應雨滿溢淚水、惶惑驚恐的眼眸。

  成天府衙。

  四下俱靜,府裏眾人都已安歇。

  東跨院的廂房,是知府大人的臥室。此刻,室內一燈如豆,淩旭在燈下獨坐。

  他正在翻閱厚厚的記錄。

  英眉略鎖,他一面掃視,一面沉思。

  「十九年,順天、成天、保、河四府,三伏不雨,秋復旱。二十年,自八月至十月七旬不雨。二十一年七月,成天、蘇、松、常四府大風,拔木殺稼……」

  他念著記錄上載明與成天府有關的天災,修長的指翻著書頁,眉頭愈鎖愈緊。

  「怎麼說,也不算是個風調雨順的地方。」他自言自語著:「最近才幾日不雨,應該不是太反常吧。」

  雖然在眾人面前嘴硬得很,淩旭卻是個極度關切地方百姓的父母官。

  近日天氣古怪,他不但親自上山探了幾次,每天晚上還搬出舊日史料記錄,好好研究成天府曾經遭遇過的問題。

  成天府一直以來都算是相當平靜的地方。民情穰定,安居樂業。

  只是最近幾年,相關的天災記錄卻大增。

  雖然都是他上任以前發生的事情,不過,淩旭看著看著,卻愈看愈是不解。

  「不怎麼平靜啊。」他左手支著下巴,右手繼續翻閱。

  突然之間,如豆的燈火突然開始搖晃。

  因為實在搖得太厲害了,讓他開始眼花、看不清楚面前的字句,淩旭詫異地抬起頭來。

  夏夜,他把窗戶洞開著。雖不算悶熱,整個晚上還是沒什麼風。

  但此刻,一陣怪異的勁風卻刮入房中,吹得窗欞嘎嘎作響,燈焰猛烈搖晃,讓他的影子在墻上忽大忽小。

  然後噗的一聲,燈滅了。

  淩旭沒有慌張,只覺得詫異。莫名其妙的,這是怎麼回事?

  待他伸手去找火折子,準備重新點起油燈時,突然鑽入鼻端的一股淡淡幽香,讓他心念一動!

  果然,窗欞又嘎嘎作響一陣之後,他彷佛有所感似的,一轉頭,借著月光看見一個白衣少女,怒氣滿面地在窗外出現。

  可不就是那見過兩次面的白衣姑娘--隨風!

  說不吃驚是騙人的。府衙裏戒備森嚴,她是怎麼進來的?

  「姑娘,夜訪本府,有什麼指教嗎?」

  淩旭不愧是淩旭,就算有個三頭六臂的鬼怪在他窗前出現,他還是能神色自若地談笑。何況只是個年輕姑娘。

  隨風一張清麗臉蛋上滿滿的憤怒神色,她站在窗外,明眸忿忿地瞪著他。

  「人都來了,何必這麼客氣,老站在窗外?要不要進來坐?」淩旭扯起嘴角,懶洋洋地笑說,一面順手又點起了油燈。

  燈下看美人,更是美得教人想嘆息。眉目如畫,肌膚勝雪,就連淩旭見過的幾位美女,如美名滿天下的京師名伎、相府千金等等,都沒有眼前這位姑娘來得動人。

  她還是不回答,只是猛瞪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是那麼動人,淩旭好象著魔似的,只是盯著她看。

  而他也注意到,那雙美眸猶疑地看了看書房窗上,然後又轉回來。

  淩旭順著她的視線一看,心頭已經雪亮。

  窗欞上方,是由薛師爺親自觀測、掛上的辟邪八卦鏡。

  有那個東西在,她當然進不來。

  「我可不知道哪裏惹了妳,妳得好好跟我說。我先聲明,這玩意兒要拿下來是可以,不過拿下來之後,妳可不能一家夥把我刮到拒馬河去。」淩旭緩步走到窗前,一面伸手拿下八卦鏡,一面對氣鼓鼓的美人兒交代。

  而這也就間接說明了--他已經知道隨風並不是凡人。

  隨風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在他含笑的凝視中,不太甘願地點了點頭。

  八卦鏡一撤,收到旁邊裝滿舊書的書箱裏,淩旭才回頭,隨風就已經站在他跟前了。

  「我師妹的東西呢?」她小姐毫不客氣的劈頭就問。玉掌伸出,掌心向上,兇巴巴地向他索討。

  男性炯炯的眼光,在雪白小臉上繞了一繞。

  淩旭略瞇著眼,反問:「什麼東西?」

  「你還裝傻!」隨風怒斥。

  桌上的油燈燈芯,隨著她的怒氣又劇烈晃搖。

  「姑娘,妳好大的口氣。」淩旭指指桌上的油燈,慵懶調笑。「沒頭沒腦的,妳來向我要什麼東西?妳師妹又是哪位?」

  「上次在悅來居,你明明看過她!還有,前一陣子你上山去搗亂,不就跟我師妹講了好半天的話,還害她也受罰嗎?」隨風愈說愈氣,清脆的嗓音也愈提愈高。

  淩旭聽著,只是揚起一道眉,不動聲色,讓嬌蠻姑娘繼續罵。

  「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害她今天冒著被罵、被罰的危險,偷跑下山來找你!你還把她的雨石拿走!你說,你到底想怎麼樣?!」

  隨風臉上湧起憤怒的紅暈,淡淡的,卻襯得她眼眸更亮,唇紅齒白。

  美人就算發脾氣,也還是賞心悅目。淩旭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怕,一點也不生氣,還有餘裕賞花……

  可惜,眼前花一般的人兒,雖然已經生氣到快把屋頂掀過去了,他還是完全不知道她在生哪門子氣。

  聽她罵了一大串,淩旭只是一攤手。「我真的不知道妳在說什麼。我只見過妳師妹一面,就是在悅來居。」

  「騙人!」隨風不信,玉手一揚,一陣勁風又刮進來,碰的一聲,窗戶給掃上了,撞出巨響。

  「妳別發狠。引來別人的話,我可幫不了妳。」淩旭伸手護著油燈,壓低聲音警告:「我的師爺可是會作法驅妖的,妳想試試看嗎?」

  「我才不是妖怪!」隨風快氣死了!這男人怎麼完全不怕她,又一副痞樣?「你快把雨石還給我,我就饒過你,不然,我把你衙門的屋頂都掀翻!」

  「我又沒拿,叫我怎麼還妳?」淩旭耐著性子。

  「我師妹明明說她今天下山來找你!」隨風急了,衝口而出。

  「哦?她怎麼說的,妳倒是說給我聽聽。」

  一直到此刻,淩旭這一問,隨風回想了下,才發現自己太莽撞了。

  應雨只說「最好看的那一個」,問題是,應雨認為最好看的,跟她私心裏想的,說不定……不是同一個。

  雨石是應雨隨身帶在身上的,跟隨風佩戴的石鈴一樣,都是收存法力、鎮住她們周身靈氣的法寶。這東西要是給丟了,情況非同小可!也難怪隨風急得不及細想。

  淩旭的模樣不像作假,他的眼神清朗正直,完全沒有心虛或驚惶,不是有事欺瞞的神色。

  可是,不是他的話,會是誰?

  發現自己想也不想地,就間接承認淩旭是三人之中最好看的,隨風霎時羞得燒紅了耳根,卻是死也不敢轉述應雨的話給他聽。

  淩旭則是好整以暇地欣賞著美人兒尷尬的模樣。

  「怎麼?知道找錯人了?」他懶懶的說:「我說沒拿,就是沒拿。那個什麼石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很重要麼?」

  隨風定了定神,咬著下唇,想了一會兒。

  不是他,那就一定是他身旁隨從中的一個。不管是誰,她必須把他找出來。

  「我問你,那天在悅來居的兩人,還有誰前一陣子也上山去了?」氣勢終於削弱幾分,隨風不太甘願地問。

  「不生氣了?要不要坐下來?倒杯茶給妳喝怎麼樣?」淩旭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勁,平常他是很沒耐性的,可一遇到她,卻老想著逗她玩。

  「誰要喝你的茶!你到底說不說!」

  「我就沒看過,有誰來請教問題,還兇成這副樣子的。」淩旭扯著嘴角,俊臉上滿是調侃之色。「妳要問我,總得好聲好氣些。這麼兇,我就不想告訴妳了。」

  隨風衣袖一甩,讓燈焰又是一陣劇晃。她轉身就走。「不說就算了,我自己去問!」

  「等一下。」淩旭突然伸手拉住她。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隨風愣了一下。纖腕被大掌牢牢扣住,她驚訝地回頭,望進那雙細長有神的丹鳳眼,流露警戒之意。

  一時之間,她居然說不出話來。

  淩旭不及多說,只是使力一扯,順勢把她推到多寶格後面,讓琳瑯的小東西和旁邊的大花瓶擋住她。

  還來不及反應,砰砰砰的拍門聲便響起。隨即,齊時粗豪的嗓音跟著傳來:「大人,您沒事吧?我剛才像聽到什麼聲音。」

  「喔,沒事兒,只是風大,把窗戶給吹上了。」淩旭走去幫忠心耿耿的齊時開了門,不過並沒有全開,技巧地遮住了隨風藏身的方位。

  「哪有這麼大的風啊,我剛剛巡邏的時候,明明……」齊時困惑地問。

  「我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大的風,沒頭沒腦的就這樣刮過來,挺嚇人的。」淩旭撇著嘴角,露出一抹帶著嘲意的笑,懶懶的說。

  他還不動聲色地看了身後一眼,藏身在角落的隨風嚇了一跳,往後靠了靠。隨即轉念一想:她幹嘛害怕?又為什麼要躲?她可是來興師問罪的!

  想到這裏,她柳眉一鎖,便從多寶格後繞了出來,想找齊時問話。

  結果還是快不過淩旭,只見他三兩句就打發了齊時,重新把門關上。

  「你為什麼不讓我問他?!」隨風氣呼呼地質問。

  「我說了,妳要問我問題,得好聲好氣些。」淩旭還有膽取笑她。只見他氣定神閒的又回到桌前,自顧自地坐下,好象渾然不覺那雙美眸正含怒瞪著他似的。

  「你……」隨風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不讓妳跟齊時碰面,是怕妳嚇著他。」淩旭這才慢條斯理的說:「而且,他今天也沒見過妳師妹,更沒有拿她的東西。這我可以作證。」

  「你怎麼知道?」

  「他整天都在我跟前。而且,他這人藏不住心事,如果他真的見過妳師妹,我一定看得出來。」淩旭簡單解釋。

  隨風很想反駁,不過,他全身上下渾然天成的氣度、篤定自信的神色,讓隨風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很有說服力。

  「好!我姑且相信你的話。」隨風不太甘願地說。隨即一揚臉,清脆道:「那就只剩下一位了,你們府裏的師爺。我去找他!」

  淩旭第二次拉住想奪門而出的隨風。

  「我不是說過,我們師爺會作法驅妖的,妳真想給他看見?」

  「你管我這麼多!」隨風急了,用力想掙脫大掌的箝制,卻是徒勞。

  當她化成凡人模樣、讓人看得見時,是沒有太多法力可運用的。除了護身的清風之外,她根本沒什麼力氣。看起來是挺兇狠,其實只是在虛張聲勢。

  掙了半天,小臉都掙紅了,淩旭還是不放手。隨風急得大發嬌嗔:「你放手呀!我根本不怕他,你怕什麼?!讓我去!」

  淩旭深思著,俊臉上那略帶調侃的笑意也淡去。

  是呀,他為什麼這麼怕隨風跟師爺見面?

  應該是隱約猜得到師爺的反應……大概會把她當妖物看待吧?

  如果隨風說的是真,想來師爺已經見過應雨了,還不知道對應雨做了什麼處置,拿了她什麼重要的東西。

  看隨風這麼焦急的模樣,一定是很要緊的東西。

  就算知道隨風不是凡人,但淩旭就是覺得她只是個嬌弱的少女。

  「這樣好了。我幫妳去探聽探聽。」淩旭迅速做下決定。「妳說妳師妹丟了什麼?」

  「雨石。一塊有點像石頭的東西。」隨風咬牙切齒地回答,隨即反問:「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就算你問到了,難道真的會幫我要回來嗎?不會自己藏起來?」

  「我藏那東西幹什麼?」淩旭嗤笑。「妳現在只能相信我了。讓我去,還有把東西找回來的希望。妳自己去問,萬一東西沒找著,還讓薛師爺給拿住了,那不是寡婦死了兒子,一點指望也沒了嗎?」

  隨風一雙明亮美眸盯著淩旭。好半晌都沒說話。

  「你真的會幫我?」

  「絕不戲言。」他堅定承諾,隨即死性不改地調侃起來:「還是讓我去找妥當些,我可不希望妳把府衙給搞得天翻地覆。」

  隨風哼了一聲。「你知道我有這樣的能耐就好!」

  「好吧,妳明天再來,我告訴妳情況如何。」淩旭輕松地說:「上燈以後來,可以麼?先說好,別又這樣摔門摔窗的嚇人,好好的來,成不成?」

  「我又不是故意摔的,方才是一時生氣嘛。」她嘟著嘴說。「那我要走了。」

  「嗯,不遠送。」

  話雖如此,兩人卻都沒有動。

  油燈將兩人身影照投在墻上,男的軒昂,女的裊娜,煞是好看。

  「你……」隨風靜了半晌,忍不住發話:「你放開我呀!」

  被她這麼一說,淩旭才啊的一聲,恍然大悟,連忙放手。

  他剛剛……竟然一直握著人家姑娘的小手說話!

  這是怎麼回事?他淩旭什麼時候竟變成這樣一個登徒子了?!

  「怕人家鬧,又不讓人家走,什麼意思嘛!」

  隨風沒有發現他的不自在,只是嘟囔著,一甩袖,輕盈身影規規矩矩的從書房的門出去,還順手幫他掩上了門。

  重新落坐,淩旭翻了翻沒多久前還在細讀的書本史料,卻是一個字也看不入眼。

  半晌,他終於放棄,以手支額,苦笑了起來。

  看來齊時之前說得沒錯,這麼失常的自己……簡直像是遇上了狐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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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淩旭發現自己以往都錯估薛承先了。

  薛、齊這兩個天天在身邊的幫手,薛承先顯得內斂,齊時則個性直爽。淩旭向來以為自己對他們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

  然而,眼下這件事卻讓淩旭不得不承認太過高估了自己。

  應允隨風要幫她要回雨石,可隔天在堂上辦公時,淩旭見薛承先完全沒有任何異狀,依然溫文儒雅,進退得宜,專注地處理著公事。

  但當他認真打量他、想開口問話時,薛承先卻總是技巧地避開。幾次下來,淩旭心頭雪亮--薛承先看似毫無異常的行為舉止中,透露著詭異。

  而薛承先當然也發現了主子今天從一早就在觀察他,那雙炯亮有神的丹鳳眼,彷佛要直探人心,令人無所遁形。

  因此,他趁府衙裏的公事告一段落,藉詞要整理判例卷宗,就遁入了藏書閣。

  找不到機會問話的淩旭,懊惱地站在書房前的長廊上,頤長的身影映著夕陽,益顯玉樹臨風。

  不過,這夕陽……唉!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黃昏都來臨了,他卻毫無斬獲。眼看天色漸暗,快到上燈時分,他心裏愈是焦急。

  人約黃昏後本是美事一樁,要來的人兒也是美人一個,不過……唉!

  「大人,您有事心煩啊?」齊時越過小花園,走了過來。

  遠遠就看見主子皺著眉,而且這一整天都是這個表情,再遲鈍,他也知道有事。

  「噯。」淩旭抬頭望望天色,無聲嘆了口氣,轉身回書房。

  看來……今晚那姑娘又要氣上一頓了。

  齊時尾隨他進了書房,忠心耿耿地追問:「大人,您煩什麼哪?是早上的案子嗎?師爺好象也在煩心這件事,他關在藏書閣一下午了,晚飯也沒吃。」

  淩旭回頭,略瞇著眼,打量了下這個藏不住話的手下。

  「薛承先沒吃晚飯?」

  「是啊,管事去招呼他吃飯,他說別吵他,他正在忙。」齊時一臉困惑。「到底是什麼案子讓他忙到不用吃飯?甚至連大人您都在廊上發呆,想來案子一定很手。」

  「是很棘手。」淩旭在桌前坐下,倒了杯茶拿在手上,忍不住想到那個脾氣頗為嚇人的美人兒。

  該怎麼安撫她呢?自己信誓旦旦要幫她忙,那顆雨石聽起來像是很重要的東西,可是,薛承先的態度……

  她會不會氣得把屋頂都掀掉呢?他可一點也不懷疑她有這個能耐……

  「大人,如果真的很棘手,您怎麼還笑啊?」

  齊時發現自己愈來愈不了解主子了。嘴裏說案子很棘手,嘴角卻抿起了笑意,還帶著幾分……無可奈何呢。

  跟了主子這麼久,他還真是沒看過大人這副模樣。

  「沒什麼,你別瞎操心了。」帶著心事被說破的微微發窘,淩旭三言兩語打發了齊時。「你下去休息吧,我還有一些公文要看。」

  「喔,是。」齊時領命,一面往門口走,一面又不放心地回頭。「有事兒要叫我啊。大人,您也早點休息。」

  「知道了。」

  齊時離開後,書房回歸平靜。淩旭翻閱著書本卷宗,卻老覺得一顆心懸著,坐立都難安。半晌,他決定再去找薛承先。

  來到藏書閣,發現裏面一片闐暗,根本沒有人。淩旭皺眉,轉頭繼續往師爺住的跨院走。

  從外面看,房間裏點著一盞小燈,燈影搖曳。

  這樣的光線--看書太暗。而師爺向來睡覺都會熄燈……淩旭靜觀了一會兒,心中的疑問愈來愈濃。

  師爺……在做什麼呢?

  敲門,沒有響應。

  又敲了幾次,終於,有腳步聲走到門邊:然後,聽到薛承先帶著防備的聲音隔著門傳來:「誰?什麼事?」

  淩旭清清喉嚨。「是我。有點事情請教,請開門詳談。」

  緊接著是一片沉默。

  「大人,學生身體不適,想早點休息,如果公事不急的話,可否明天再談?」

  沒想到會碰到這樣的軟釘子,淩旭又是一愣。

  薛承先竟不肯開門!分明是托辭。

  淩旭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索性借力使力。「身體不適嗎?我來看看。要不要找府醫柳先生來?」

  「不敢麻煩大人,學生休息一晚就好。」薛承先還是不肯松口。「大人也早點回房休息吧。」

  鎩羽而歸!

  懷著挫敗的心情回到書房,淩旭發現,一個白衣飄飄的人兒正俏生生站在桌前。

  那個脾氣很不好的姑娘已經來了。

  「你拿到了嗎?」

  隨風見到他進門,馬上迎了上來,連招呼都省了。明亮美目急切地直望著淩旭,芙蓉小臉上,滿是期待的神色。

  「我……」俊臉上微微露出的窘意,沒逃過隨風銳利的眼睛。

  「你沒拿到對不對?對不對?!」姑娘的脾氣果然不太好,馬上翻臉。「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幫我的忙!他是你的手下,你當然護著他!」

  「妳先聽我說。」淩旭沉吟著,試圖解釋。「薛師爺他……」

  「不聽!」隨風氣得甩袖就走,怒氣衝衝的衝了出去。「我自己去找他!」

  妖怪就是妖怪。淩旭一面追出去,一面忍不住這樣想。唉!她動作好快,竟一眨眼就不見了。

  他一路追到後院,只見隨風完全不管什麼敲門詢問那一套,嘩啦一下就把薛師爺的門給撞開。

  妖怪還真的就是妖怪。哪有正常姑娘家這麼蠻橫的!想來薛師爺這樣的文弱書生,大概兩三下就被她給掃成……

  淩旭一面嘀咕,一面追了上去,還來不及攔阻,就見著白色飄逸身影衝進薛承先房中。

  「啊!」

  說時遲那時快,詫異驚呼聲立即傳來,不過,嗓音嬌嫩,居然是隨風的叫聲!

  淩旭這時已經趕到門口,乍見一個柔軟身子被驚人力道甩出,重重撞進他懷中。

  他連忙展臂扶住。軟玉溫香入懷,一股極淡的幽香傳來,不過淩旭完全沒有時間想其它。

  「姑娘?隨風姑娘?」一面迭聲叫喚,一面抬頭。然後,饒是一向膽大不信邪的淩旭,此刻心中也不免打了一個大突。

  薛師爺房中桌上,詭異地點著幾盞小油燈,油燈中間擺了一些不知名的紙片符咒,還有一碗清水,水中有著一塊顏色黯淡、非玉非石的東西。

  然而,這還不是最奇怪的。

  薛承先此時正站在桌後望著門口。跳動的燈火映照下,只見他衣襟敞開,斯文的臉上竟有著猙獰的表情,兩眼發紅,緊咬著下唇,額上不停有汗珠滾落。

  一股火熱氣焰迎面而來,讓淩旭不得不抱著隨風往後退。

  「出去!」薛承先怒斥。他燒紅了眼,什麼都看不清楚,聲音嘶啞,彷佛野獸一般。

  然後迅速來到門口,砰的一聲,門重重關上。

  「薛承先……」

  「大人,」薛承先在門後喘息著,困難地嘶啞回答:「學生……正在進行重要的……儀式,不管有什麼事,請……明天再說。」

  淩旭知道他這位師爺擅長這些玄妙之事,可是,他從來沒看過這麼詭異的景象。

  他驚訝得無法移動--當然也就沒辦法敲門進去問個清楚了。

  加上懷中還有個被震昏過去的姑娘,更是令他動彈不得。


  月上柳梢頭之後,一路行到中天。

  夜已經深了,偏偏府裏的重要人物們好象都還不打算就寢的樣子。

  薛師爺房裏的燈火始終不滅;而知府大人呢,也沒有回房,整晚都待在書房裏。

  盡責的護衛齊時,當然不可能自顧自地倒頭去睡。他跟著守夜的護衛弟兄巡視著府衙,第三次巡過大人書房門口時,終於發話了。

  「大人,亥時都快過了,您該休息了吧?」

  齊時敲了敲門,正要推門進去,卻被喝退。

  「別進來!」威嚴的嗓音警告著。「我還在批公文。」

  奇怪了,批公文有什麼不能看的?齊時頓時一頭霧水。

  不過主子既然這樣嚴厲制止,他當然不可能抗命。呃,是不可能「明著」抗命啦。

  他伸出手指,使出自古以來所有下人都會的賤招--

  戳破窗紙,偷看!

  身為知府大人的護衛,他怎可以不隨時注意大人的安全呢?萬一此刻有歹徒在書房裏,拿著刀抵著、脅迫大人下令叫他走開的話,那可怎麼辦!

  當他透過戳破的小洞往書房裏窺視時,可一點也不覺得不妥。

  結果,根本沒有想象中的歹徒。

  瀟灑的知府大人正抱著雙臂,英眉緊鎖,略帶苦惱地望著窗下的長椅。

  從齊時的角度沒辦法看得真切,不過還是可以看見長椅上有個雪白的身軀蜷縮著。

  而從那長長的烏亮秀發和窈窕的身形判斷--

  那……是、是個姑娘!

  大人書房裏有個姑娘!

  齊時大吃一驚,倒退兩步,險些驚呼出聲!

  好象撞破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兒,齊時嚇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都沒辦法回神,只能楞楞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齊護衛,有什麼事嗎?」巡夜的弟兄擎著火把走過來,關心地問。

  「沒、沒事,什麼事兒都沒有!」齊時急忙說:「大人還在忙,我們別吵他!」

  聽到齊時的話聲與腳步聲遠去之後,淩旭苦笑,搖了搖頭。

  他的目光繼續鎖在長椅上那個白衣姑娘身上。

  隨風被薛師爺甩出來之後便這個樣子了。緊閉著眼,長睫在雪白的臉蛋上投下扇形陰影,淡紅的小嘴抿著,柳眉舒開,正作著好夢似的。

  問題是,他叫不醒她。

  從抱她回書房到現在,這位姑娘呢,就是一副天塌下來都沒她事的模樣。呼息輕緩均勻,但到底是昏迷還是沉睡,淩旭也沒把握。

  怎麼這麼不耐打啊?妖魔鬼怪不都具有神力護身嗎?

  他站在長椅前,困擾地注視著一半還埋在肘彎裏,如花般嬌嫩的臉蛋。

  良久,他終於懊惱地吐出一口長氣。

  看來他是逃不過了,這燙手的山芋……


  隔天,公堂上幸好只有些簡單的訟案,只需調解勸誡幾句便成,因此還沒到午時,就已全部處理完畢了。

  薛師爺並沒有出現,是由另一位師爺負責輔助淩旭。待午膳過後,淩旭隨口問了府內管事:「薛師爺呢?」

  「他說身子不適,在休息呢。」管事回道:「大人,最近天氣反常,一下熱一下冷,一下刮風一下大雨的,容易生病,請大人也要小心。」

  「知道了。」淩旭皺起眉,瘦削的俊臉上露出深思的神情。

  薛承先……該不會走火入魔了吧?他到底在做什麼?又哪來的蠻力把人打傷、打暈?

  淩旭一面踅回自己書房,一面擰眉沉思。

  許是想得太入神,連齊時一路跟在他身後,從前廳一直跟到後院,他都沒發覺。等到他一腳踏入書房,齊時才忍不住出聲:「大人。」

  淩旭猛一回頭,看到一臉擔憂的忠僕,忍不住惡聲說:「你偷偷跟著我幹什麼?!」

  齊時滿腹委屈又無人可訴說,只能哀怨地望著淩旭。「大人,我跟著您好一會兒了,您都沒發現。要我是刺客的話,您早就死了。」

  「死什麼死!你就不能說點好話嗎?!」淩旭拉開嗓門罵。「有什麼貴幹?」

  「那個……」

  「沒事就別來吵我,我要看……」

  「看公文嗎?大人,近日沒什麼訟案,又還沒到歲收的時候,您忙什麼呢?」齊時伸長脖子望望書房裏,探頭探腦。「還是……有什麼別的事兒?」

  看著直肚直腸的屬下一臉遮掩不住的好奇,一副想進書房的樣子,淩旭心頭馬上起疑。

  「你看什麼?!」嚴厲的嗓音沉冷怒問。「我不是交代過,今天誰都不準進我書房嗎?你想幹什麼?!」

  「大人,您要體諒我們做護衛的,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齊時振振有詞:「您這千金之軀,萬一要是發生什麼事兒,我齊時即使有十個頭也不夠砍哪。」

  淩旭冷哼一聲。就算惱怒,也無處發作。

  「你好大的狗膽!是不是你早上偷進了書房?不怕我先砍你的頭嗎?」

  「您不會的。不過,大人,房裏的那位……到底是誰呀?」

  果然還是被偷看到了!這個不要命的、該砍頭的齊時!

  齊時不顧大人的臉色有多陰鬱,硬是卡在書房門口,伸長脖子往裏面看。

  昨夜的姑娘果然還在!依然睡在長椅上,身上蓋著一件大氅。大人還拿了枕頭來,讓姑娘睡得舒舒服服的。

  齊時頓時驚訝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他瞪大眼睛,盯著姑娘不放。

  「幹什麼一臉蠢相!」眼看遮掩不了,淩旭氣惱地一甩袖,走進書房。「把門關上!我可不想嚇到別人!」

  「這這這……」還在震驚中的齊時連講話都打結了。「這怎麼……」

  「薛承先昨晚不知在作什麼法,這姑娘誤闖進去,就被打出來了,一直昏迷到現在。」淩旭坐回桌前,不太愉悅地說道:「你就非得這樣盯著她看嗎?」

  齊時聽了,差點沒厥過去!

  「大人,您的意思是,這姑娘昨晚闖進我們府裏,沒人攔,也沒人發現,還直闖進薛師爺的房間?」

  淩旭哼了一聲。「你要這麼說也是可以。」

  這話換來齊時的慘叫:「完了!我保護大人不力,居然讓一個姑娘家自由來去!小的該死!小的有幾條命都不夠賠啊!我的……」

  「夠了,給我閉嘴!」淩旭受不了地罵起來。「你能不能安靜點?一點小事就這樣大呼小叫的!」

  「這哪裏是小事!這是大事,會讓我被砍頭的大事!」

  「我說你……」

  主僕倆吵得正兇,蜷在長椅上的姑娘似乎被擾得煩了,黛眉微皺,抱怨似的嚶嚀了一聲。

  兩個男人立刻噤聲,屏氣凝神,牢牢盯住,戒慎地等她醒來。

  結果,姑娘她只是翻了個身,抱緊懷中的大氅,繼續睡她的。

  「沒醒?」齊時濃眉一聳,訝異道:「我們這樣大聲說話她竟然沒醒?!」

  淩旭搖頭。「從昨夜就是這樣,怎麼叫都叫不醒。」

  此話一出,齊時猛地回頭,活像被雷劈到似的,瞪著淩旭那張既苦惱又不耐的俊臉。

  「幹什麼?你這什麼表情!」

  「大人,你……」齊時又結巴了:「你不是這樣……看了姑娘一整夜吧?」

  淩旭撇開臉,只覺得一陣尷尬與惱怒湧上來。



  隨風睡了一天一夜。

  薛承先也在自己房裏待了一天一夜。

  除了必須離開去處理公事之外,淩旭寸步不離地守在書房裏。雖然照常讀書寫字,不過,卻是時不時就望望那個沉沉入睡的姑娘。

  公文批到一半,握筆的手還懸在半空中,卻是一抬眼,忍不住就盯著看。

  黑發黛眉,雪膚櫻唇,全身上下不沾一絲俗塵。皮膚如羊脂白玉一般,只除了……頸後?發絲遮蓋問,怎麼有些不平?彷佛淡淡疤痕……

  是習武時留下的嗎?還是……

  發現自己盯著姑娘家鮮少示人的玉頸,淩旭覺得耳根一熱,轉開了視線。

  沒多久,又瞥了過去。

  長椅明明很硬,又不大,她怎能睡得如此舒服呢?

  到底還要睡多久啊?

  「大人,別再看了。」齊時壓低的嗓音突然出現。「再看,隨風姑娘也不會醒過來,我們連茶杯都摔過了,她就是不醒,您再看也是沒用的。」

  說著,高大健壯的齊時神態謹慎地閃進書房,並小心地關上門。

  淩旭已經把來龍去脈對齊時稍微解釋了一下。府裏就他們兩人知道他書房裏藏了個姑娘。這些天來,也只有齊時能自由進出大人的書房。

  淩旭信任齊時。齊時向來忠心耿耿,叫他保密就保密,叫他小心就小心。淩旭相信,如果哪天叫他為主子犧牲,他也絕對是義無反顧、毫不猶豫地把頭伸出去讓人砍。

  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淩旭繼續看公文,裝作很認真的樣子。

  「隨風姑娘真是厲害,不吃不喝都沒關係,就只猛睡。」齊時走到長椅前,蹲下身,好象看什麼珍禽異獸一樣,直打量那張雪白的小臉。

  他從沒看過長得這麼清靈秀氣的姑娘,一雙眉卻烏濃得很有個性,臉蛋兒吹彈可破,整個人像精致的琉璃制品一樣,好象一碰就會碎……

  「齊時,不要動手。」淩旭冷冷喝住他。「幹嘛?想輕薄人家?」

  齊時登時赧紅了一張黝黑臉龐,不太好意思地縮回手,站了起來。他常常這樣看著看著就忍不住伸出手,總在千鈞一發之際被大人給罵回神。

  對著這樣一個美人兒,還能如此鎮定,真不愧是知府大人。

  「大人,她這樣睡下去也不是辦法,難道她師父師娘都不會擔心嗎?」齊時擔憂地問:「我們要不要去問問薛師爺該怎麼辦?」

  「說到薛承先,也不知道他在搞什麼鬼!」不說還好,一說之下,淩旭心頭火起。「關在房間裏那麼久,該作的法都作了,他還在瞎忙什麼!我們府衙裏哪有那麼多妖魔鬼怪讓他驅趕!」

  齊時無辜地指指長椅。「這兒不就有一個?」

  「她哪裏像妖魔鬼怪?」淩旭冷冷問。

  「也對。妖魔鬼怪都長得很可怕吧,哪有這麼好看的。」齊時忍不住又盯著看了,並自以為是地評論,還一面點頭。「一定是狐仙,我就說你們上山遇到狐仙了嘛。」

  「再胡扯就給我出去!」

  齊時很委屈地閉嘴。想多看一下美人兒,又被大人瞪,他只好乖乖垂手站在門邊。於是便清楚聽見由遠而近的腳步聲。然後,門上突然被敲了幾下。

  一個略帶疲憊的溫文嗓音傳來--

  「大人,您在裏面嗎?」

  是薛師爺。他出房門了?

  「讓他進來。」

  門一開,只見神情憔悴的薛承先緩步走了進來。他的模樣像是在泡菜缸裏浸了好幾天似,衣服皺巴巴的,聲音也顯喑啞。

  「你出關了?」淩旭冷著臉,淡淡地問。

  回避那雙驚人銳利的俊眸,薛承先有些慚愧地低下頭。

  「這幾天辛苦了大人您,和其它幾位師爺了。學生稍後會跟大人解釋失職的原因。」薛承先溫和地告罪。

  彷佛感覺到書房內詭異緊繃的氣氛,薛承先隨即發現了旁邊長椅上,那個擁著大氅、睡得正熟的人兒。

  震驚之餘,也顧不得再說話了,立刻快步走過去。

  「她……她在這裏做什麼?!」忍不住失聲問。

  「我倒想問問你,怎麼會把人家打成這樣?」淩旭慢條斯理反問,雙目依然緊緊盯著大失常度的薛承先。

  「從那天被你震出來之後,她就是這個樣子了。你倒是說說,有沒有什麼法子?」

  咦?大人話中那絲責怪之意,應該不是他誤認吧?

  大人是在怪薛師爺把隨風姑娘打昏了?

  齊時守在門旁,一面迷迷糊糊想著。

  「想來,大人跟齊護衛應該都已知道這姑娘的真實身分了?」薛承先問。

  「不知道。只知道她不是凡人而已。」齊時忍不住插嘴。

  薛承先緊盯著隨風,目光不斷閃爍,好象在做什麼困難的決定似的。

  「大人,」他終於開口,雖然盡力壓抑,嗓音卻還是微微沙啞。「學生覺得,這樣的妖物留在世上,還三不五時來驚擾大人,實在可惡,絕非好事。」

  「啊?師爺,你……說什麼?!」情況急轉直下,齊時聽了,詫異地張著嘴,看看薛承先,又看看聞言之後依然面無表情的知府大人。

  「那你打算怎麼做?」淩旭鷹目炯炯,直視著薛承先。

  只見薛承先舉起右手,五指緩緩箕張,彷佛在運氣或打算施法似的,一面說:「學生的建議是,不如就此除去她,一了百了。」

  電光石火間,只見薛承先掌心一道紅色朱砂印一閃,就要往熟睡中的隨風猛擊!

  「等--」

  齊時還來不及街上前,只聽得一聲悶哼,薛承先的手被迅速搶近的淩旭牢牢箝住,險險地擋下了這陰狠毒辣的一掌。

  「薛承先!」淩旭極有威嚴地怒喝:「你做什麼?!」

  「大人!此物不除,以後恐怕後患無窮!」薛承先額上泌出汗,雙眼發紅,彷佛要射出火焰似的。他用力掙扎,想要掙脫淩旭的箝制。「請讓學生動手!」

  「就算她不是凡人,難道就可以任意傷害嗎!」

  淩旭用力一甩,將咬牙切齒的薛承先推退了好幾步,隨即身形一閃,站到長椅前,目光凜凜地瞪住薛承先,不讓他再靠近。全身散發出的驚人怒氣,讓人不敢造次。

  齊時登時被驚得呆了。薛師爺……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太過勞累了,以致於有幾分失心瘋的樣子。

  而大人平常兇歸兇,但大家都知道他脾氣不好,有點難伺候,可要說生氣到像現下這種程度,還真是沒見過。

  當場,淩旭與薛承先兩人互相瞪視著對方,好半晌都只聽見濃重的呼吸聲,沒有人能開口說話。

  「嗯……」

  極突兀地,一道嬌嫩聲音輕輕響起。長椅上蜷縮著的人兒,此刻正伸展玉臂,一個翻身,長睫顫動了幾下,然後揚起。明眸起初有些迷蒙,不過,轉瞬間就瞪大了,盯著她面前的修長背影。

  「誰……站在那兒?」嬌嫩嗓音狐疑地問,讓房中三個大男人都大吃一驚。

  淩旭略略側過身,讓她看清是他,不過,依然擋在她身前守護著。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咦?」

  隨風雖然醒了,卻花了好一陣子才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她坐起身,一陣昏眩後,她扶住頭。「我的頭,怎麼這麼痛?」

  「醒了就好,妳快回山上去吧。」淩旭低頭對她說:「妳在這裏兩天了,我想,妳師父他們一定很掛念妳。」

  「兩天?!」嗓音陡然拔尖。「你讓我在這裏睡了兩天?!為什麼不叫我!」

  「我……」

  淩旭再兇悍,也罵不過耍賴的小姑娘,他懊惱地嘆口氣。

  「對了,我師妹的雨石!」這事她倒是念念不忘,一看到薛承先,就要討東西。「薛師爺,請你把東西還我!」

  薛承先哼了一聲,隨即從袖袋中拿出一塊黑黝黝的石塊丟到隨風懷中。

  隨風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把雨石討回來,一愣,抬起臉,困惑地望望淩旭,又望望薛承先。

  「東西拿到了,妳快走吧。」淩旭下逐客令。「以後別這樣隨隨便便跑到府衙裏,否則,會發生什麼事情,可沒人能說得準。」

  這樣冷淡?真是太奇怪了!

  明明之前姑娘昏睡時那麼小心伺候,連他多看兩眼都怕傷了她似的,可現在姑娘一醒,卻忙著趕人家走?

  齊時想不通,只能愣愣地接收大人的眼色,將門打開,作勢要送隨風出門。

  氣衝衝的隨風瞪了淩旭一眼。「不來就不來!你以為我很愛來麼?」

  說完,冷著一張小臉,甩袖就走。雪白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回頭,齊時只看見淩旭彎腰,小心翼翼拎起那件掉落地上的大氅。

  而薛師爺,依然用著隱含怨毒的眼神瞪著門外濃黑的夜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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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1 10:03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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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薛承先簡直像戴了面具。

  在他安靜沉穩的外表和斯文舉止之下,居然有那麼深沉的心機、兇惡的形貌。最不可思議的是,平常一點都看不出來。

  自從那次事件之後,淩旭無時無刻不在觀察他這位師爺。

  當然啦,說「無時無刻」是誇張了些,但至少每天晚上,淩旭都會莫名其妙消失一段時間。通常是晚膳後離開,戌時前後會回來。這中間,沒人知道他上哪兒去了。

  不在公堂,不在刑房,也不在書房臥室。

  府裏管事會問:「大人呢?」

  「大人……出去走走。」齊時這樣回答。「過一會就回來了。」

  留著山羊胡的管事疑惑地看看齊時。「齊護衛,你不是該跟在大人身邊嗎?」

  說的也是。不過……大人不要他跟,他能怎麼辦?

  齊時只能很無奈地看著管事,攤攤手。

  知府大人這次很堅持,說什麼都不肯讓他跟去。不過,讓步的條件是:得對齊時說清楚何時會回來、到哪兒去了。

  所以齊時知道,大人……其實是上景郕山,去看狐仙,不,去看隨風姑娘了。


  桃樹林裏,依然有著淡淡的清香。月光洗亮林間草地,一塊大石上,正坐著衣袂飄飄、玉樹臨風的淩旭。

  他的姿態閒適瀟灑,彷佛在這兒出現是理所當然的事。

  尤其俊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怎麼又來了?」那次隨風回去後當然是被罰了,還被罰得很重,要關十天。她板著臉問:「我不是說過,你總有一天會被我師父師娘打死嗎?」

  「而我不是也告訴過妳,那是不可能的嗎?」淩旭舒舒服服的坐在大石上,扯起嘴角,滿不在乎地說。

  「雨石拿回來就好了,我不想再跟你們計較。但我要警告你那位薛師爺,以後別再來騙我師妹了,最好連景郕山都別上來。」隨風揚著小臉,傲然地說。

  淩旭則是聞言嗤笑。「妳不跟誰計較?是誰被人打到昏迷不醒,連睡兩天的?現在還給關起來了,哪兒都不能去,改放狠話?」

  雪白臉蛋霎時浮起羞惱的淡淡紅暈。「那是他趁人不備!」

  「哦?我可要告訴妳,薛師爺是很厲害的,管妳有沒有防備,就算妳是有備而來,仍有可能被他作法打傷或給弄死。」

  「誰要再去啊!」真是莫名其妙!

  之前冷著臉趕她走,還警告她別再隨便去府衙,結果呢,這人當天晚上就尾隨她上山來了,說是要確定她沒事。

  好吧,沒事了之後,隨風想當然爾就給關進桃樹林裏受罰。然而這位知府大人卻像打更的更差一樣,每晚時辰一到,就自顧自地在桃花林出現,嚇不走,也罵不怕!

  來了,就只是閒聊,東拉西扯的。

  「妳師妹還好吧?」淩旭沒有被她兇狠的目光嚇到,依然徑自問著:「怎麼光妳受罰,妳師妹沒事?」

  隨風瞪他一眼。「她當然沒事!偷偷下山的又不是她,是我!」

  「就為了幫妳師妹找回那塊石頭?」淩旭問。「她丟了重要東西,是妳冒險幫她找回來的,受罰的卻是妳,妳不覺得委屈嗎?」

  「有什麼委屈的!她還小,我本來就該照顧她。」隨風說得理所當然。

  「妳們……是怎麼到山上來的?」

  淩旭的目光帶點深思,卻是罕見的溫和,連他自己都沒發現。

  「應雨她爹娘不要她,打小就被師父師娘撿回來了。」隨風遲疑了下,才回答,隨即又倔強地抿起嘴角。「可是她很乖!」

  「那妳呢?」

  隨風被問得愣住。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件事,連她自己都很少去想。印象中,師父師娘就是她的父母。從小,勤勉鍛煉法力之餘,就是忙著闖禍受罰或照顧師妹,哪來閒工夫想這些。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打從有記憶以來,就在師父師娘身邊了。」

  淩旭聽了,開始皺眉。

  「妳不好奇嗎?」

  隨風思付片刻。「不會。」

  師父師娘不提,身邊也沒有年齡相近的友伴,無從比較起,自然不會多想。

  何況,師父師娘對她雖然嚴格,但也非常關心、疼愛。

  她的個性打小就自由不羈,鮮少花心思在那些多想無益的事情上面。

  「真的不會想?不想知道自己打哪來、父母是誰?」

  隨風有些困惑,不懂他為什麼要如此鍥而不捨的追問。

  月光下,他的五官是那樣俊朗,眼眸卻盯著她不放。隨風與他對視片刻,突然,菱唇浮現些許淘氣的笑意。

  「誰說我一定有父母的?你不是老說我是妖魔鬼怪?」

  她扁扁小嘴,明眸閃亮如星,點點笑意在眼中跳躍。「說不定我是山間的一股靈氣,不,也許是一塊石頭,經過日月精華的滋養,五百年後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胡扯。」眼看隨風愈講愈興奮,淩旭嗤笑一聲打斷她。

  「什麼胡扯?!你不就問過我是不是桃仙?說不準我就是啊。」隨風還故意指著旁邊的草地,開始亂說一通:「說不定我是草仙,不,花仙。你看那兒有朵小野花!」

  「妳是花仙,所以身上才老是有香味?」淩旭衝口而出,卻立即就後悔了。

  他究竟是怎麼回事?明明從來不曾對哪個姑娘這般放肆過,可到了她面前,妳來我往的聊上幾句後,就不知不覺變成了這樣。

  幸好隨風不是那種養在深閨的懷春少女,聽他這麼一說,單純的她只是有點疑惑。「我身上香?你怎麼知道?」

  結果是淩旭尷尬莫名,說不出話來。

  「咳,我該回去了。」為了掩飾不自在,淩旭起身,振振衣袖。「明天再來。」

  「明天還來做什麼?」隨風偏著頭看他。

  話雖如此,但她還是像主人送客一般,隨他走到桃樹林的入口,望著他高大的身影靈活翻身上馬。

  俏生生的人兒立在林間,白衣飄飄,發絲被微風撩動,那股迷人的極淡幽香久久縈繞鼻端不散。

  黑玉般的靈動眼眸望著他,流露出一絲不捨。

  她一個人孤伶伶的被關在這兒,確實很寂寞。雖然淩旭有時說話很扎耳,又老是那個似笑非笑的討厭神情,可是,可是……

  可是他每天都會冒著風險來……陪她說說話。

  淩旭發覺自己居然不想離開。猶豫了下,險些決定留下來繼續陪她。

  真驚人!那雙單純澄亮的眼眸,居然有這麼大的魔力。

  「真的該走了。」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淩旭低聲喃語。

  為了掩飾,他清清喉嚨,抬頭望望清朗夜空,隨口說:「星星不少,看樣子是不會下雨了。」

  還站在原地的隨風先是跟著他望了望夜空,然後眼瞳突然睜大,好象發現什麼驚怖的事兒似的。

  「怎麼啦?」

  「沒下雨……」她困惑萬分地說:「雨石拿回來了,可是,還是沒下雨。」


  時序入秋,天高氣爽,徐徐秋風吹過林間,帶出沙沙的細聲。

  小花園裏,除了幾棵柏樹之外,其它草木都已開始轉黃,為過冬做準備。

  淩旭站在書房外的長廊上,雙臂抱胸,丹鳳眼瞇著,看似閒適,不過,微鎖的眉透露出不尋常的氣息。

  他靜靜看著管事指揮著僕從,在小花園的一角掘土埋物。

  這裏是府衙的第二進。院落裏不住人,只設了藏書閣和知府大人的書房。薛師爺精通風水之術,由他擇定此地是府衙的青龍位,設成神庫,所有燒過的紙錢香灰、破舊的神像等等,都埋在此院小花園的角落。

  淩旭已經看了好一陣子了,管事一幹人忙得一頭汗,埋了一簍又一簍。

  「你們到底在埋什麼?」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回大人,是薛師爺交代我們埋的。」管事揮汗回答。

  「這麼多?」淩旭皺眉。

  平常師爺起課卜卦,或準備作法拜神等等,多少總有些要燒要埋的物事。不過這次也太奇怪了,連著幾天,都有數量驚人的紙符或紙張讓下人處理。

  「大人,您找我?」說人人到,薛承先從長廊另一端緩步走來,溫文問道。

  淩旭仍是懶懶的姿勢,瞇眼看著他走近。

  嗯,略顯疲憊,精神不太好的樣子,但神態上卻是風平浪靜,彷佛之前瘋狂似的暴怒,猶如船過水無痕,又回復到那個安靜恭謹的薛承先。

  可是,隨風又急又氣的清脆話聲一直在淩旭耳邊繚繞。

  「他還給我師妹的雨石是假的!」隨風怒衝衝地說:「我就知道你們都不是好人!哪有那麼容易就把東西還給我!原來是拿假的騙我!」

  「妳怎麼不當場看清楚呢?」淩旭問道。

  「哪有時間看清楚!你在趕我走啊!」

  又怪到他身上了。什麼都怪他就對了。淩旭聽著,一面忍不住搖頭。

  隨風才不管,繼續痛罵:「而且誰知道他會用這種下流招數欺騙一個小女孩,算什麼英雄好漢!」

  淩旭提醒她:「姑娘,妳們哪是尋常小女孩,妳險些把我們府衙屋頂都掀翻過去呢。」

  「那是我!又不是我師妹!」隨風忿忿道。「我師妹單純又好騙,薛師爺騙她說,以前可能見過她父母,還問她有沒有信物可以左證辨認,師妹就乖乖把雨石交給他了!」

  「雨石不是妳師父師娘給的?」

  「不是!」隨風怒瞪他一眼。「算了,反正跟你說,你也不懂!」

  敢這樣蔑視他這日理萬機、才高八鬥的年輕知府的,全天下大概也就只有這位姑娘了。

  「好吧,我是不懂。」淩旭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耐性,居然能這樣慢慢跟她磨。「那妳怎麼知道雨石是假的?」

  「沒下雨啊!我師妹是管雨水的,她的法力就收在雨石裏面。雨石回來了,雨水卻沒有跟著下來,當然是雨石有問題!」

  隨風又用那種「無知如你怎能了解」的目光看他,令淩旭很想吐血。

  「妳不用急。」淩旭看她急得雙頰發紅,一副想要立刻衝下山去的樣子,忍不住出言安撫:「我會幫妳查清楚的。」

  「放屁!」隨風急得口不擇言。

  「幹什麼口出穢言?」淩旭皺眉問。

  「你根本沒用!上次也說要幫我找回雨石,後來還得我自己去要,才……」

  「才要回來一顆假的雨石。」淩旭幫她說完,隨風這才恨恨地咬住小嘴,勉強安靜下來。「反正妳得被關到中秋之後,就乖乖待著吧,等我的消息。」

  就這樣,淩旭回到府衙,隔天近午,終於找到薛承先來問話。

  兩人站在長廊上,遙望管事在小花園繼續忙,一面低聲交談。

  「我有事問你。」淩旭開門見山。「上次你還給隨風姑娘的石頭,是什麼東西?你拿它做什麼?」

  薛承先眼眸閃了閃,不太自然地轉開頭,回避淩旭炯炯的注視。

  「沒什麼。那塊石頭有點靈氣,看了有趣,借來研究研究而已。」薛承先平穩回答。「大人也知道,學生對這類事情稍有涉獵。」

  「我知道。不過,那顆石頭被你研究過之後,靈氣全沒了,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學生研究後的結論是,那顆石頭只不過是塊平常石頭而已,本就沒什麼靈氣。」薛承先指著花園裏的扶疏草木,以及旁邊嶙峋怪石堆棧而成的假山造景,緩聲說:「要說靈氣,那些花草樹木、大小山石也或多或少都有,實在沒什麼特別。」

  「既然沒什麼特別,你又何需大費周章地上景郕山,找到應雨姑娘,還騙來她身上的雨石?」淩旭銳利地點破:「若說靈氣到處都有,你為何不隨便撿塊石頭研究?」

  「學生……」

  「那天晚上你在房中明明是拿雨石在作法,根本不是在做什麼研究。」淩旭瞇細了一雙丹鳳眼,仔細打量著面前的師爺。「薛師爺,你就別兜圈子了,說實話吧。」

  薛承先靜靜站在那兒,良久,不說話,也不動。

  不過,他的雙手慢慢地握成拳。

  「學生可以回答大人的問題。不過,學生想先請教大人一件事。」薛承先突出奇招,反問:「為什麼大人如此關心這塊雨石?」

  淩旭聞言,表情轉為陰鬱。

  「學生大膽猜測,是因為隨風姑娘吧?」薛承先見狀,馬上轉守為攻,勸道:「大人請聽學生建議,她們倆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向來妖物與人從來就沒有相安無事的。大人您貴為千金之軀,實在應該三思啊,千萬不可被美色迷惑。」

  淩旭在小事上雖沒耐性,但遇上大事,卻是驚人的冷靜。

  他沉吟片刻,完全沒有被薛承先的話給激怒,只是淡淡的說:「我自己會注意。你先回答我的話。」

  聲東擊西的策略顯然失效,薛承先拳頭握得更緊。

  眼前看來是無法閃避這話題了,知府大人的固執他是見識過的。薛承先深吸一口氣。

  「還給隨風姑娘的雨石確實是我借來的那一塊。我沒有拿假的騙她。」

  眼看知府大人要提問,薛承先抬手請他稍安勿躁。「雨石是真,只不過,被我作法消去了法力。現在,那雨石只是塊平常的石頭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淩旭眉頭深鎖,沉聲質問。

  「大人,請您想想,一個年紀這麼小的姑娘被拘在山上,成天只知練法力、學運氣,這樣不可憐嗎?她懂什麼?也許她有家人、有父母,就算學會了呼風喚雨的法力,也不過成妖成魔。有這種法力,不如沒有!」

  淩旭望著略顯激動的薛師爺,卻是愈聽愈覺得怪。

  「照你這麼說,你為什麼不覺得隨風可憐?」

  薛承先一向溫文的臉上突現一股兇惡的怒意。

  「她和應雨不同,她是徹頭徹尾的妖物!」

  「你由何得知,又為何如此篤定?」淩旭不解。

  「大人,妖有很多種,有的是未成器的仙,有的是妖魔鬼怪的後代,還有的,是有機緣的凡人自行修練而成;甚至,是凡人嬰孩被擄走,讓妖魔撫養長大。」

  「你的意思是……」

  「我一看就知道,隨風天生就是妖。而應雨,她是凡人。」薛承先斬釘截鐵的說。

  淩旭丹鳳眼中迸射出精光,目光如電地看住薛承先。

  「你確定?」

  「沒有十分,也有八分。」薛承先抬頭,迎視那淩厲的目光。「因為,應雨……應該就是我的親妹妹。」

  「他妹妹?」隨風一聽,失聲叫了起來:「你胡說吧!誰是他妹妹?!」

  「總之不會是妳。他說妳是天生的妖物。」淩旭扯起嘴角,涼涼的說。

  「一派胡言!」隨風氣得大罵。「根本是亂講一通!」

  隨著怒氣而來的,是一陣迎面而來的勁風,吹得書房桌上的油燈一陣晃動。

  是了,他們現在是在淩旭的書房裏。

  隨風的禁令已經解除,所以現在變成她下山來找淩旭問話:只因她性子急,等不到淩旭上山,幹脆自己跑來問個清楚。

  其實她本來是想直闖薛承先的房間,好好給他一頓晦氣的,怎料他房間窗上掛了一枚八卦鏡,她還真是進不去。

  滿肚子不悅,只能到淩旭面前發洩。淩旭由著她氣得團團轉,把旁邊書架子上的一落書、酸枝花架上的幾盆花全掃到地上也不去管她。

  「我說妳這個性子還真嚇人,動不動就摔這摔那的。」他端坐桌前,慢條斯理的調侃她:「多寶格上的小玩意兒我不太喜歡,不如妳順便幫我摔了吧。」

  故意要跟他作對的隨風一聽他這樣說,反而收手,氣呼呼地坐回窗欞上。「你要摔自己去摔,我才不幫你!」

  「有椅子不坐,偏愛坐在窗上,妳真難伺候。」淩旭還是涼涼的扯著嘴角笑。「要不要喝杯茶消消火?」

  說難伺候,他自己也絕不是好說話之輩。

  可是,他卻總是不自覺地好生伺候著這脾氣猶如一把火的姑娘……

  「不要說廢話了!你還問到什麼?快告訴我!」隨風清麗卻帶著倔強的小臉上有著著急。「我師妹的法力,真的被薛承先作法消去了嗎?」

  淩旭慢條斯理的倒了杯茶,看了她一眼。「難道妳師父師娘都沒發現?」

  隨風搖搖頭,順便拒絕他遞來的茶。「中秋過了,再來的寒露、霜降都沒有她的事兒。師父他們忙,比較沒時間管她。何況……」

  「何況什麼?」仔細瞧著隨風的淩旭,在她欲言又止間悟出了其中奧妙。「何況妳一直幫她遮掩著,對不對?」

  隨風忿忿瞪他一眼。這人為什麼老知道她下句要說什麼?!

  「妳真是個好師姐,這麼維護妳的小師妹,挨罵受罰都不怕。」淩旭注視著她。

  低沉的嗓音、毫不掩飾的誇獎,讓隨風的臉蛋突然湧起一陣燥熱。

  奇怪了,這是怎麼回事?她有些羞窘地轉開臉。

  但就算臉轉開了,她還是知道那對炯炯的視線正含著笑在她臉上梭巡。

  愈想,臉就愈燙!

  一時之間,書房裏的氣氛有些曖昧了起來。

  「我說……」

  「大人,您又在摔什麼東西啊?難道是隨風姑娘……」

  淩旭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齊時的話聲給打斷了。只見英氣勃勃的齊時衝進了門,抬頭一看,果然見著雪白纖弱身影高坐在窗欞邊上,這才放心。

  「原來真是隨風姑娘摔的,那就好,不是刺客就好!」

  隨風哼了一聲。

  「那可說不準!哪天他惹我不高興,我就當刺客劈死他!」

  「我何時惹過妳啦?」淩旭喝著茶,好整以暇的問。

  「哪裏沒有?!第一次見面,你就……」

  眼看他含笑的目光瞟睞過來,隨風臉又是一熱,不太甘願地嘟囔:「算了,不說了。」

  齊時傻傻地看著面前的兩人。

  只聽隨風姑娘滿口你呀我的,對知府大人一點敬意也沒。莫非她不知道,她面前這個男人是成天府裏官位最大的?就算在京裏,可也是走路有風、沒人敢攔的人物呢。

  而向來脾氣不佳、作風強悍的知府大人……他齊時從京裏跟著大人來到這兒也有幾年了,可從沒看過大人像這樣--說話時一雙丹鳳眼總像含著笑,顯得那麼溫和寵溺。

  以往大人要是遇上姑娘家,不是理都懶得理,就是大聲幾句,把人家姑娘嚇得簌簌發抖……

  也難怪,隨風姑娘長得那麼好看,彎彎柳眉下是一雙靈動黑眸,還有那臉蛋

  「齊時,你一定要站得那麼近嗎?」冷冷的嗓音劈過來,喝住齊時情不自禁正要湊上前看個仔細的腳步。

  「對、對不住!」齊時慚愧地低下頭,退了兩步。

  「你聽說了嗎?薛師爺說應雨是他妹妹!」隨風忙不迭的對著齊時告狀。「這就是你們大人問出來的結果!我才不信,那根本是薛師爺編出來的鬼話!」

  「齊時,你跟薛師爺交情不錯,有沒有聽聞過他是怎麼來到成天府的?」淩旭問道。

  齊時一面苦命地收拾房中的殘局,一面直頭直腦地回答:「他自己倒沒說,只聽別人說過,薛師爺不是成天府的人,他是在父母雙亡之後,輾轉流亡到這附近。前些年進了府衙,從小廝做起……」

  「你瞧,他不是成天府人氏,後來才到這裏的。可我師妹是從襁褓起就在山上了!」隨風搶著說。

  「妳急什麼?這也不能證明他們就一定沒有兄妹關係。」淩旭放下茶杯,慢條斯理的說:「這事我會繼續查,等問個清楚明白再說。現在下結論太早了。」

  「可是……現下應雨姑娘的法力被薛師爺作法除去了,她怎麼辦啊?」知道內情的齊時憂心忡忡地問。

  「他一定是想,應雨沒了法力之後,她的師父師娘就不會要她了,如果被趕下山,他就可以帶走應雨了!」隨風性子雖急,可一點兒也不笨。

  淩旭點頭。「說得沒錯。我也是這樣想。」

  「可惜他錯了。」隨風哼了一聲,傲然說:「我師父師娘才不會這樣。何況,要是今年風調雨順的話,就不關我們的事兒了,我們有的是時間讓她練回法力!」

  「不、不關妳的事?」齊時好訝異地指著隨風,大嘴合不攏。「不是妳生風、她掌雨的嗎?怎麼要『風調雨順 ,會不關妳們的事?」

  隨風撇著小嘴回答:「陰陽四時、盛衰生息都自有規律,我們頂多是借力輔佐、配合運行罷了,誰生得了風、掌得了雨?又不是母馬生小馬、母雞生小雞!」

  「母雞生的,是雞蛋吧?」齊時愣愣地反問。

  「雞蛋孵出來的不就是小雞?!難道會孵出蛇來?!」

  淩旭以手撫額,對兩人的爭辯有些無可奈何。

  「愈說愈遠了。」他出聲提醒隨風:「妳該回山上了吧?酉時都過了。」

  「對,我該走了!」隨風一聽,立刻往門口走,才走幾步,又回頭。

  靈動大眼溜了一圈,落在淩旭臉上。

  「我知道。」淩旭被那雙明眸一望,就忍不住出聲安慰:「妳不要急,先穩住妳師父師娘那邊,照顧好妳師妹。薛師爺這兒,我會幫妳查的。」

  「嗯,好吧。」隨風點點頭。

  他身上那股自然天成的篤定,與望著她時的開懷眼神,有如沉穩大石般,安定了她煩亂不堪的心緒。

  目送嬌俏身影沒入夜色,淩旭仍不由自主走到門口。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頭。

  「你笑什麼?」淩旭看著那張粗獷五官上浮現賊兮兮的笑,心頭就有氣。

  唉!真是不公平,對隨風姑娘說話就那麼輕聲細語;對他,就這樣粗聲粗氣!主子也不想想,他齊時可是捨命護衛、忠肝義膽……

  「你還不給我去送客?」淩旭冷冷交代:「記住,要送到她平安抵達山上再回來。別讓她發現,遠遠跟著就行。」

  「是,屬下這就去。」齊時一腳已經跨出書房門檻,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問:「那大人,您是要待在書房看書吧?我找老劉來看著……」

  「免了。」淩旭一揮手,不耐煩地說:「除了隨風,府衙豈是誰說要進來就進得來的?你甭操這心了。」

  「還不是您把辟邪的八卦鏡都撤去了,才讓她來去自如的。否則,還有誰穿得過我們滴水不漏的……」齊時還在不甘願地叨念著,顯然非常介意。

  「你到底囉嗦夠了沒?她都已經到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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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1 10:04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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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靜謐的景郕山。

  四壁蕭然,絲毫不像女子閨房的石洞中,住著兩名綺年玉貌的少女。

  應雨睜著略紅的大眼,靜望著對面石床上,正閉目調息、默默運功的師姐隨風。

  微微的風在她周身繚繞,輕輕揚起發梢。

  然後,隨風嘆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還是不行?」應雨帶著哭音問。

  隨風搖搖頭。「感應不到。氣被擋住了,怎樣都傳不進去。」

  本來想把自己的功力灌注到應雨的雨石裏,結果忙了好幾天,累得她說不出話來不說,還一點用處也沒。

  「怎麼辦?!師姐,怎麼辦?!」應雨恐懼地撲進隨風懷中,渾身發抖。「師娘要是知道的話,會、會……」

  最恐懼的時候反而想象不出結果。應雨一向愛笑愛鬧的天真臉龐,此刻滿滿都是驚慌。

  隨風攬住師妹纖弱的肩,想罵又罵不出口,只能懊惱地嘆氣。

  「我們再想辦法。」她當師姐當慣了,無論如何,都會護著小師妹。「妳先別急,一定可以解決的。」

  「我們去找薛……薛師爺幫忙?」應雨滿懷希望地抬頭。「我相信他……他會幫我,真的!」

  哪壺不開提哪壺!隨風一聽到這人名,就恨得牙癢癢的。

  「妳還說!不就是他騙走妳的石頭,才搞成這樣的嗎?!」隨風罵了起來。「不準妳再去找他,也不準妳再跟他說話,聽見沒有?!他要是再來找妳,妳馬上告訴我!」

  隨風隱瞞了從淩旭那邊聽來的消息,並沒有告訴應雨她可能是薛師爺的妹妹,只是很堅決地認定薛師爺是意圖要拐走應雨。

  她才不相信那種鬼話!

  小小的身子又開始顫抖。每次說到薛師爺,隨風就是這副怒火攻心的模樣。應雨又急又苦,委屈得哇一聲哭了出來。

  「不能哭!妳不能哭!」隨風連忙出言恫嚇:「要是師父師娘看到妳哭,發現雨沒有跟著來,我們不就糟了嗎?」

  這段時間裏,應雨得硬裝出堅強的模樣,不能動不動就撒嬌、掉眼淚,以免引起大人們的疑心。

  師父師娘應該也都以為是前一陣子嚴厲的責罰,才讓應雨變成這樣,所以最近對她特別和顏悅色,也讓心裏有鬼的應雨:心虛難過得每天愁著一張小臉。

  「我不哭,我會勇敢。」應雨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好,那妳乖乖在這兒待著,我出去一下喔。」

  「師姐,妳一定要出去嗎?」又是那個快哭出來的表情。「我會怕。妳可不可以陪我嘛?不要去好不好?」

  「妳別說話了,快睡覺。」

  隨風安撫過師妹,待她睡了,才轉頭看著外面。

  淩旭最近常會上山來找她,兩三天來一趟,告訴她關於薛師爺的事情。

  這段日子下來,她一面要面對師父師娘的嚴格要求,一面擔心憂慮應雨的事,還得不停花心思想辦法恢復師妹的法力,交相煎熬下,整個人精神差了許多。

  她再倔強不羈,也還只是個少女。滿腔的憂煩無處可說,只有淩旭--這個一開始即讓她看不順眼的男子--給了她一點依靠。

  他總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對於她的請托,卻從來沒有拒絕過。

  知道她急著想了解薛師爺的狀況,就詳加查問。

  知道她下山會受罰,就每隔幾天上山來會她,不管自己會不會被她師娘發現、師父動怒劈死。

  知道她總有事情纏身,所以從來不讓她等,總是時辰一到便現身。而他等她多久都無所謂。

  隨風一路來到桃樹林,心裏在想: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怎麼用走的?妳不是會飛檐走壁嗎?」一照面,就是調侃的話語。

  ……人是很好,就是講話扎耳,不取笑她像活不下去似的!

  隨風瞪他一眼,不說話。

  「我跟薛師爺又談過幾次,不過他不肯多說。所以我正在試著用別的方法調查。」淩旭簡短地報告了這些天的狀況。

  「別的方法?像什麼?刑求嗎?」隨風睜大眼睛,急切地問。

  看著那張小臉陡然亮起來的模樣,淩旭嗤笑出聲。「他又沒有做什麼殺人放火的事兒,我幹嘛刑求他?」

  「可是他搞砸了我師妹的雨石,還騙她!」隨風堅持。

  「姑娘啊,妳要想想,妳們在他眼中,可是妖物哪。他一看到妳就想打死妳,對應雨這樣,已經算是很好了。」

  淩旭看隨風又要發火,先擺擺手要她安靜。「妳站在他的立場想想就知道,他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我為什麼要站在他的立場想?!」隨風可沒那麼容易被安撫,火得把旁邊落了一地的黃葉刮得滿天飛。

  淩旭也不去管她,任著她使性子,雙臂抱胸,懶洋洋地靠在大樹上。

  「鬧夠了沒?要不要折壞幾棵樹?」待風勢暫歇,他還涼涼地說。

  「……我現下沒那麼大力氣。」隨風噘著嘴,不甘願地承認。

  她確實是累壞了的模樣,雖然神情倔強,眉宇間卻帶著絲絲倦意。

  淩旭又笑,忍不住伸出手……

  等一下!他伸手是要幹什麼?

  待他領悟自己居然是想把她攬進懷裏好生安慰時,不由得僵在當場!

  隨風沒有發現他的異樣,自顧自地找了塊大石頭爬上去坐著。手肘撐膝,煩惱地捧著臉,一雙黛眉都快打結了。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喃喃自語。「薛師爺就算能還原雨石的法力,也不見得願意這麼做。我又沒能力幫應雨……可是,雨水不順,居民都會遭殃啊……」

  這年紀的女孩兒,哪個不是在父母珍愛下,成天撲蝴蝶繡花、傷春悲秋些閨閣小事,嬌滴滴地長大?

  可是,眼前這個嬌俏娃兒,身上肩負的責任卻是那樣沉重。

  「妳這樣瞞,能瞞到幾時?」淩旭定了定神,緩步走過去。「要不要跟妳師父或師娘說說看?」

  隨風抬起小臉,眼神猶豫。隨即,小嘴一抿,把頭撇開。

  「怎麼著?」

  「師父就算了,可我師娘很兇的,要是讓他們知道了來龍去脈,你們會有……危險的。」隨風不太甘願地說。

  原來她是在擔心這個!

  淩旭忍不住失笑。這個小姑娘,竟獨自擔了這麼多心事!

  「妳太高估你們的法力了。」淩旭勾起嘴角,略帶嘲諷地說:「不是我自大,要動成天府衙,就算你們幾個一同施法,也不見得動得了。」

  「笑話!明明……咦?」隨風沒好氣地正要反駁,突然,詫異地停了下來。

  天際那一道閃光……不是她眼花了吧?

  「你快走!」她立刻警覺,從大石上跳下來,也顧不得害羞了,拉著淩旭的手就往官道上拖。「我師娘來了!」

  來不及了,師娘清冷如冰的話聲已經悠悠響起。

  「淩大人說得對,我們也許沒有辦法動得了成天府衙,但是大人別忘了,要讓您、讓百姓日子難過,對我們來說,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

  然後是悶雷聲在天際滾動。她師父也……到了。


  深山林間,深濃夜色中,四人浴著淡淡月光,遙遙相對。

  師父師娘的臉色都相當冷肅,靜立在官道旁,那股迫人氣息迎面而來,令觀者心頭莫不一凜。

  出乎意料之外,淩旭沒有立刻離開,高大身形反而靈活一閃,擋在隨風面前。

  只見他戒備地冷望著面色不善的兩人,毫不畏懼。

  隨風還沒會意,驚雷和妻子眼中卻都掠過一絲詫異。

  在她師父師娘面前,他一個外人,居然……想保護隨風?

  他的背脊挺直,身形在月光下看起來是那麼堅強剛毅;隨風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緊緊握著,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當師父驚雷一開口,隨風就更訝異了!

  「徒兒頑劣,多次煩擾大人,在下教徒不嚴,深感抱歉。」驚雷銅鈴大的雙眸瞪了隨風一眼。

  這口氣聽起來……他們居然是相識的?

  「哪裏。只是令徒與我的師爺之間似乎有些糾葛尚未厘清,我……」

  「冤有頭、債有主,我們都知道這次薛承先是衝著應雨來的,我們當然不會怪罪到淩大人身上。」驚雷一揮手,打斷淩旭的話。「淩大人,請吧!」

  「也請兩位不要怪罪到隨風姑娘身上。」淩旭可不管他們是不是要找自己麻煩,他只擔心隨風會不會被師父師娘責罰。「是我自個兒要上山來找她的,與她無關。」

  「我們早有協議,雙方必須各處其所,相安無事。淩大人現在為何三番兩次上山,破壞此地清靜?」

  一旁靜立的師娘此刻開口了,明眸閃爍怒氣,她冷冷道:「隨風犯了門規,自當受罰,淩大人不會連我們管教徒兒的事,都想插手吧?」

  「隨風姑娘只是在擔心師妹……」

  「你就別說了,快走吧!」眼看師父師娘想放他走,他還扯個沒完,明明就是找死,隨風急得忍不住猛扯他的衣袖。

  「妳不要緊張,妳師父師娘都是明理的人,不會為難妳的。」

  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隨風不得不佩服他。

  只見他嘴角勾起淡淡笑痕,臨走,頗具深意地看了驚雷兩人一眼,篤定說道:「至於我,我與妳師父師娘既不會、也不能反目。妳盡管放心。我過兩天再來看妳。」

  說完,瀟瀟灑灑離開,翻身上了座騎,策馬離去。

  只留下一頭霧水的隨風,和面色不豫的師父與師娘。

  隨風皺眉目送他遠去,一回頭,看見師父跟師娘的臉色,馬上一驚。

  她咬住唇,心中已經閃過十七、八個念頭,卻是個個都像是打了死結似的,纏在一塊,讓她愈發著急。

  「我--」

  「不用說了。」師娘一張含怒芙蓉面,此刻露出疲態,她擺擺手。「回去睡覺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就這樣?不用受罰?不用再回桃樹林?

  「把妳關在桃樹林又有什麼用?淩旭還不是愛來就來,每天都跟妳在林子裏說話?」師娘像是練了他心通,冷冷道。

  「師娘……你們都知道?」隨風不敢置信地問。

  師娘冷笑。「哪裏會不知道!妳們這兩只猴崽子在打什麼主意、搞什麼把戲,以為自己很聰明、以為瞞得過我們?」

  「那師娘,妳也知道府衙裏的薛師爺……」

  「我們曉得。」驚雷接口,搔搔落腮胡,嘆氣。「就知道這號人物早晚會出事,沒想到連淩旭都鎮不住他。」

  師娘還是冷笑,傲然道:「我看淩旭是有意縱容。這次要不是隨風的關係,他也不會插手。」

  「我?跟我有什麼關係?」隨風指著自己鼻子,隨即醒悟。「是說我去找他、拜托他幫忙嗎?」

  她那樣還叫做「拜托」人家幫忙?

  驚雷和妻子對望一眼,都張口想說話,卻欲言又止。

  他們決定還是不要多說。

  「哎,算是吧。」驚雷隨便敷衍過去。「別多問了,去睡覺吧。」

  「不行。師父,你們還是沒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隨風急得嚷起來:「你們跟淩旭本來就認識嗎?這次應雨的事情,又該怎麼辦?!」

  驚雷搖頭。這個大徒兒性如霹靂,不跟她說清楚,是會鬧翻天的。

  「好吧,妳坐下,我跟妳說。」做師父的指指旁邊的大石,自己一屁股就坐在官道邊上的草地,也不嫌臟。

  「我去看看應雨。」師娘瞪了大徒兒一眼,先行離去。「聽完就給我回去睡覺,不要多生枝節,聽見沒有?」

  「是,師娘。」

  「還有你。」

  「是,師妹。」驚雷抓抓頭。

  師娘走後,隨風這才放膽走過來,扯著師父衣角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嘛!師父你快說啦!」

  看她已經亭亭玉立的一個大姑娘家了,偶爾卻還有小孩心性和動作,驚雷寵溺地拍了下撒嬌徒兒的頭。「妳就會找麻煩!差點把妳師娘給氣死!」

  「對不起嘛。」隨風噘著小嘴。

  虎背熊腰的驚雷盤腿坐著,讓隨風乖乖坐在身旁,然後,娓娓道來--

  「我跟妳師娘在景郕山已經好久了。其實,我們並不是在這裏主掌風雨雷電的,那只是順手幫忙而已。」

  「我知道。師父說過,我們只是順氣而行,必要時刻才出手協助。」

  驚雷點頭,然後指著山腳方向。「那妳記不記得,師父也教過妳,成天府的風水有什麼特殊之處?」

  隨風當然記得,朗聲說:「記得啊!師父說這兒是五馬拖車帝王穴,地勢有如五匹馬拖著一輛馬車,奔馳如電,氣勢非凡,瑞氣直衝雲霄,相傳會出帝王。可是因為怕引起太多糾紛,所以不能明說,只能隱諱地稱此地是鳳凰穴。」

  驚雷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是了。妳師父我跟妳師娘呢,就是在這裏守護這特殊的風水,免得被人破壞。可是,多年以來,只要是想奪權篡位的,沒有一個不想來破壞……」

  見隨風睜大明眸看著自己,驚雷苦笑。「反正這事兒復雜,妳不用懂。簡單來說,歷任派到成天府的知府都接過京裏來的密令。要不是誓死保衛,就是給逆謀的叛臣收買。總之,都會身陷險境,沒有好下場。這個知府的位置,沒有一點本領,是坐不穩的。」

  「那淩旭他--」

  驚雷只是謹慎一笑。「他是個特殊人物,妳不用擔心。」

  隨風小臉一紅,嗔道:「師父胡說!誰擔心他來著!」

  「他從一上任就曾多次設香案禱祝請神,找我們去長談過。」驚雷沉吟片刻。「我們有過默契,雙方相安無事。他不來破壞,我們也不會去找他麻煩,但求平安過日,風調雨順便是。」

  「原來是這樣!」隨風恍然大悟,難怪他老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點點頭,隨風隨即又問:「那,他們府裏那個薛師爺……又是怎麼回事?幹嘛欺負應雨?」

  驚雷濃眉大眼的臉上,兇惡的怒意一閃,並沒有回答。

  「師父?」隨風拉拉師父的袖子。「他是壞人吧?為什麼他說應雨可能是他妹妹?這,這是真的嗎?」

  「不可能。」驚雷的聲音冷如玄冰。「絕對不可能。」


  霜降之後,緊接著是立冬、小雪、大雪,然後冬至。

  成天府雖然算不上北地,不會這麼早就有滿天鵝毛的景致可看,不過,寒意也已開始絲絲入侵。

  農事早已告一段落,居民百姓開始整理一年所得、腌菜藏糧,做好過冬的準備。

  淩旭也應該要忙著匯整今年成天府的狀況,好好說說自己宣風化、平獄訟、均賦役、教養百姓等等事跡,以上報朝廷的。不過近日他雖案牘勞形,忙的卻不是正事兒。

  只見他把幾大箱從京裏帶來的書都搬出來細細翻找。平常這種事都交給文職,像照磨、檢校這些人去做的,不過這次,他居然親力親為。

  「大人,奏章……不用準備嗎?」薛承先身為知府的文膽、師爺,看主子這樣放任的態度,忍不住發言詢問。

  雖然這段日子來主從間或有嫌隙,但薛承先還是謹守本分,出言提醒。

  淩旭只是淡淡說:「不忙,還有時間。」

  「近臘月了,今年封印又封得早,大人,這樣真的來得及送進京裏去嗎?」

  薛承先站在書房門口,看著堆了一屋子書、桌上也攤滿簿本紙張的混亂狀,困惑地問著身在其中的淩旭。

  「我說來得及就來得及,你緊張什麼?」淩旭一揮手,徑自翻閱著手上文件,不太耐煩地說。

  明知知府大人就是這樣的個性、口氣,薛承先聽了,還是覺得心頭不快。當下他只好壓抑住,低頭說:「知道了,學生告退。」

  待薛承先在長廊盡頭消失,淩旭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只是嘴角略揚,低聲說:「好了,妳就進來吧。」

  清風微揚,翻動了書本紙張,帶來一股甜香。不過這股甜香可不是姑娘身上的,因為姑娘進門後,還皺了皺鼻子。「這什麼味道?甜甜的。」

  「紅棗。府裏大概在準備做臘八粥。」淩旭指著窗邊小桌上一碗還冒著熱氣的甜湯。「今晚的點心就是紅棗桂圓湯,妳喝吧。」

  隨風照例坐在窗欞上,小小金線繡花鞋踢啊踢的,彎身端起特地為她留、放在她常坐的位置旁的甜湯,一發現燙手,又馬上放下。

  淩旭手握書卷,看著她皺起眉苦著臉,猛瞪著還冒煙的熱飲,好象看到什麼惡鬼的模樣,嘴角的笑意忍不住擴大,慢慢蔓延到神氣的丹鳳眼眸。

  也就是一碗熱甜湯,幹什麼怕成這樣?

  「好燙啊……對了,你調查得怎麼樣?」隨風沒有注意到注視著她的溫柔眼光,只是問。「師父師娘都不肯多說關於薛師爺的事兒。可是,其中一定有問題!」

  「妳又這樣偷偷溜下山,小心被妳師娘罰。」淩旭說:「他們不說,是不要妳多擔心。妳一個小姑娘家,別管這麼多閒事。」

  隨風被說得噘起小嘴,很不開心。「你們是約好的麼?幹什麼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淩旭只是微笑。

  「我不管!我就是覺得這薛師爺很古怪。」隨風堅決地說:「你查這個人的來歷到底查得怎麼樣了?有沒有什麼進展?快跟我說!」

  「我說過了,妳要問我事情,總得好聲好氣些。」淩旭慢條斯理的坐下,翻著書,一面悠閒的說。

  隨風早已習慣他的調侃和取笑,揚起小臉,一本正經回答:

  「淩大人,淩大知府,請問您最近可曾找到什麼蛛絲馬跡,可以與小女子我說說嘛?無任感謝,當赴湯蹈火以報……」

  淩旭聽了大笑起來!「這是齊時教的吧?不倫不類!」

  「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你真難伺候!」還是被取笑的隨風氣鼓鼓地抱怨起來。「那你到底要人家說什麼嘛!」

  「我要妳說……」淩旭欲言又止,眼眸中閃爍著笑意。

  被那樣注視,隨風只覺得臉蛋一燙,加上紅棗甜湯的熱氣蒸騰,她白玉般的雙頰霎時染上淺淺紅暈。

  然後,最不識相的蠢牛一只又衝了進來,打破了這一刻的曖昧。

  「大人、大人!」齊時很少這樣急驚風似的,他手上拿著一封書信,直衝到淩旭面前,遞給他。「京裏來的,剛到!」

  淩旭不慌不忙地接過,低聲說:「把門關上。」

  隨風玉手一揮,一陣清風便把書房門輕輕掩上。

  「咦?」齊時詫異轉頭,這才發現高坐在窗欞上一手拿著小碗的隨風。他很羨慕地說:「主子的點心原來是留給妳的。真好!」

  「別說廢話。」淩旭拆信,順口斥了齊時一句。

  待他專心看完密函,一抬頭,便發現齊時已經移步到窗邊跟隨風講話。

  齊時很喜歡跟隨風閒扯,一有機會就在她身邊繞,兩人也挺有話說。從抱怨淩旭到所有芝麻蒜皮小事,都能扯上大半天。

  「……就是運功嘛,會先感覺到風勢怎麼起、從哪來,然後就想,吹過去關上門,就行啦。」隨風解釋著剛剛的動作。

  「嘩!好厲害!」齊時兩眼發亮,佩服得要命。「光是想想就可以指揮風勢,那還有呢?妳還會些什麼?」

  「我還會……」

  淩旭冷著臉打斷兩人的相談甚歡。「還聊?府裏都沒事了麼?」

  大人不高興了!齊時再蠢,也能清楚感受到。

  當下他抓抓頭,很識相。「有、有事!那我先下去了。」

  「慢著。」淩旭喊住他,俊美臉龐有著深思的表情。

  房裏另外兩人都睜大眼等著下文。

  「你要說什麼呀?」隨風從來不怕他,等半天等不到,忍不住就開口問。

  「京裏有密使來,明後天就到了。」淩旭揚了揚手上的信函。「你去找個幹凈的地方招待客人。別去客棧茶館。悅來居那種人來人往的場所更是不行。」

  「京裏有人來,不是該住驛館嗎?」齊時不解。

  淩旭緩緩搖頭。「不成。得愈隱密愈好,我自己去見他就可以了。這事兒,最好就你我知道。聽清楚了?」

  一聽見「密使」二字,隨風的小臉頓時褪去血色。

  雖然不知道密令的內容是什麼,不過,看淩旭這個平常談笑用兵的人,此刻竟出現難得的端肅面貌,隨風猜也猜得到,一定是很嚴重的事、很重要的人物要來。

  她想起師父說過的--歷任成天府知府只要接到密令,結局都不會太好……

  「不要去!」她突如其來的衝口而出,把兩個大男人都嚇了一跳。

  慎重交代好事情,讓齊時離開之後,淩旭走到窗前,凝視那張慘白的臉蛋。

  從認識她以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他沒見隨風這麼驚惶過。

  「怎麼回事?」他略皺著層問:「妳在嚷什麼?」

  「那個……密使,密令……」

  隨風說不上來,就是有股不對勁的感受梗在心頭,令她忍不住慌亂。

  她在微微發抖,震得她捧住的碗和調羹撞出叮叮輕響。淩旭接過了,擱在旁邊小桌上,然後,溫厚略粗的大掌包裹住她的小手。

  「別急,慢慢說。」淩旭低聲哄著。

  「你別去好不好?」隨風仰臉,頭一遭這樣好聲好氣的求他。「我……我師父說,成天府的知府,只要接了密令,就……反正……反正這個密令……你能不能別接?」

  淩旭只覺得心頭一陣酥麻。

  先別管她要求的是什麼,光看那雙水盈盈的眼眸滿懷期盼的瞅著他,甜軟嗓音殷殷懇求……說實話,就算是要他去天上幫她摘星,他搞不好都會去。

  可惜這次他不得不硬起心腸,拒絕她的要求。

  「不成,我非接不可。」他溫言道:「京裏來的這人相當要緊。我不是第一次見他了,他絕對不會對我不利的。」

  「可是……」隨風著急!「可是……」

  「不會有事的。」淩旭扯起嘴角,俊美臉龐上此刻盡是笑意,他低聲問:「妳很擔心?妳怕我被人害死?」

  隨風心事被說破,羞得一張小臉都紅了,嘴上卻還是倔強著不服輸。「誰……誰擔心你!我只是……只是怕你沒辦法幫我查薛師爺的事!」

  「這次的密令,應該就是跟薛師爺有關。」淩旭握緊了纖纖小手,臉色轉為凝重。「所以,我非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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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1 10:05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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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行百裏,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你們……就帶了這玩意兒來?」淩旭睜大一雙狹長神氣的丹鳳眼,不可置信地問。

  他此刻正站在一個很奇怪的房間中央。到處都是綢緞--綢被面、綢帳額、緞子椅套還綴著流蘇,更別提那熏得香噴噴的枕頭衣箱,和花團錦簇的裝飾了。

  分明……是姑娘家的閨房!

  起初他死都不願進來,得要齊時百般相勸才勉強首肯。進來之後又是一臉不悅,好象誰欠了他錢似的。一路都在罵齊時,哪裏不好找,竟找來姑娘的房間。

  「花魁孟之荃的房間,大人,您知道有多少人想進來嗎?」齊時無限委屈的指出:「要不是小的跟孟姑娘有私交,哪能在一天之內找到這隱密又安全的地方!」

  「私交?你平常還有逛窯子的習慣?」淩旭還是板著臉。

  「大人!孟姑娘是小的從前……」

  「閒話休提,進去就進去。你說的,沒人會打擾,給我在外面守住,誰都不許放進來,聽見沒有?!」

  雖然到處香味又令人眼花撩亂,不過幸好如齊時所說,花魁的私人住處沒人知道,更沒人打擾,因此淩旭強壓住滿心的不悅,在房中等待。

  可是,當他等的人現身之後,讓他原有的不悅……更火上加油。

  最先進來的是一名麗人,腳步輕盈,顯然有武功底子,雖然穿著男人的黃長衫外褂,披著帥氣玄色大氅,卻仍難掩其麗色。

  麗人將懷中抱著的層層包裹物放在桌上。一拆開來,是個小瓷罐。氣質清冷的麗人不言不語,只是看著淩旭。

  「這是什麼?」淩旭皺起了眉。

  「臘八粥啊。」低沉卻含笑的男性嗓音在身後響起。

  「臘八……」淩旭不敢置信!

  「這是什麼態度?」剛進門的男子懶洋洋的說:「這可是順禾宮選材經月、熬煮了一天,方送進皇宮裏的好東西,特別裝罐封寄,千裏迢迢給你送來,你居然毫不感謝?」

  「沒有千裏,兩百裏而已。」旁側的麗人提醒。

  男子聞言一笑。他也披著防風大氅,用暗金線繡著燦爛的圖案,質料高文件、做工細致,卻看他脫下後隨手丟在一旁,毫不在意。

  黝黑的英俊臉龐,輪廓彷佛刀刻似的深,一雙鷹目炯炯,但最特別的,卻是他一身驚人的貴氣,無須多言,在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

  「我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密令。」淩旭面對這樣的貴人,卻一點也不膽怯,他不耐煩地說:「如果只是這個,隨便派個人送就成了,幹嘛弄得神秘兮兮的!」

  一身黑衣的男子大剌剌坐下,撇著嘴角,帶點嘲意說:「你不先嘗嘗嗎?這可只有皇親國戚或封疆大臣吃得到,一路用暖裘包著,讓我們鳳護衛小心翼翼捧到你面前的。連我都還來不及享這口福。」

  「你要吃,多的是人伺候你。」鳳護衛睞他一眼。

  「我……帶回府裏再吃。」淩旭眼神閃了閃,回避兩人審視的目光,有點尷尬的咳了咳。「哎,到底有沒有消息?」

  「當然不會讓你失望。」黑衣男子取出懷中的文卷,遞給淩旭。「拿去吧,不用太感謝我。」

  淩旭接過,立刻低頭讀了起來,把兩人撇在一旁。

  「看樣子……沒事兒了,連寒喧都不跟我寒喧,真是好熱情的招待啊。」黑衣男子懶洋洋笑著。「不過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今晚大概得在這住下。」

  颯爽的鳳護衛撇開頭,淡淡的說:「要住你自己住,誰跟你『我們 。」

  「難道妳想連夜趕回去?要是傳出去,好讓人說我虐待自己的人?」

  「兩位想打情罵俏,麻煩回親王府去,別在這裏惹人笑話。」淩旭雖然看著手上文卷,耳朵可也沒閒著,嘴巴更忙,忙著調侃。

  「親王府?你眼裏何時有過親王府、有過我這個王爺?又何曾尊敬過我這個堂兄?」黑衣男子涼涼地問,語氣裏卻有幾分不滿。

  「是要我換朝服行君臣大禮迎接嗎?也行,您老明天到府衙,我作戲作全套。」淩旭抬起頭,毫不畏懼。

  「罷!還是這樣的口吻,分明不把人放在眼裏。」黑衣男子俊容罩上淡淡的不悅,拂袖而起。「一年到頭不肯進京也就算了,連書信都不捎一封,真有事了才找上門,這還像一家人嗎?」

  「我已經離開那個地方,不需要聽這些。」淩旭悍然制止黑衣男子的話。「你幫我調查的事情,我很感激。行了吧?」

  「你可知道,要調查這件事,有多麼困難……」

  「不過,這個薛承先,正如之前推測的,確實是前朝欽天監魏瀾的兒子。抄家之後,以為他已經死了,沒想到會在這裏出現。」

  鳳護衛適時插嘴,試圖把話題引開,不讓堂兄弟倆繼續針鋒相對。

  「對了,你是怎麼想到要查薛承先的?」果然奏效,黑衣男子立刻追問。

  「欽天監所學不外傳,子孫後代也不得改行,所以薛師爺會如此精通那些玄妙之事,其來必有自,這是一個線索。」淩旭緩緩又說:「然後,他一個文人書生,卻屢次上景郕山觀察探勘,實在有些詭異,這是第二個線索。」

  黑衣男子點頭。「依我看,他應該是針對景郕山的風水而來的。」

  「放心,我一直顧得好好的,他還沒有機會破壞什麼。」淩旭的回答帶著些許譏諷。

  黑衣男子眼眸裏開始彌漫怒氣,極其威嚴地冷冷看著淩旭,後者也毫不膽怯地與他對望。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黑衣男子道。

  「為你擔心的人倒是很多,恂王爺。」淩旭冷笑道:「當朝有誰不知道,五馬拖車穴這貴不可言的風水,有利於先祖由成天府而出的一支皇族,目前就是你恂王爺肩挑這一脈,要說誰最在意這處,就是你了吧。」

  被稱作恂王爺的黑衣男子濃眉一挑。「而你本也出身皇族,現今又出掌成天府,難道沒有私心?破壞風水可讓我遭遇不測,相對於你們那一支,當然更加高枕無憂了。難道你不想嗎?」

  「我要是有這種私心的話,你早死過一百遍了。」淩旭嗤之以鼻。「從小跟你一起長大,多少次比武對打,過程中,我只要一刀下去就可以取你性命,何必等到今日?」

  「王爺的拳腳功夫的確有待加強。」鳳護衛聳聳肩。

  被這樣調侃,恂王爺突然笑了。

  「一別經年,你的個性還是一樣糟。」

  「而你的口才跟武功好象也還是一樣,沒進步多少。」

  原本的針鋒相對突然化解,變成談笑鬥嘴。

  這樣的轉變令在一旁的鳳護衛也忍不住搖頭。

  這兩位堂兄弟從來就是這樣,嘴上誰也不讓誰,私底下卻是維護對方不遺餘力。

  「關於魏瀾的資料,能找到的,就是這些了。」恂王爺說:「我只能勸告你一句,不需要為了我而涉險,此地風水一說,我並不相信,也不在意。」

  「你要我幫你,我還不一定肯呢。」淩旭哼了一聲。「不打擾了,我先行告退。兩位要在這留宿,請便,我當沒看見。」

  鳳護衛一聽,轉頭便走。「我去外面巡一圈,找地方睡。王爺請休息吧。」

  恂王爺又懶洋洋地笑。「你自己趕著回去不說,還這樣取笑我的人,簡直放肆。」

  「誰說我趕著回去?」

  「哦?你不是要把臘八粥帶回去,給愛吃甜的姑娘趁熱品嘗嗎?」

  看著堂弟把文卷謹慎收入懷中,還不忘抱起桌上的小瓷罐,恂王爺忍不住調侃:「我倒想看看,哪家的姑娘能讓你這樣牽腸掛肚的。想必美如天仙、溫柔婉約吧?否則哪能入你這眼高於頂的十一爺的眼?」

  「你怎麼知道是給姑娘吃的?」淩旭沒好氣。「還有,不要叫我十一爺!」

  「難道是給齊時吃的?」恂王爺不理他,徑自取笑著。

  此時便聽見齊時在外面與鳳護衛低聲交談幾句,然後,探頭探腦地推門進來。「大人,要走了嗎?」

  「走了!跟這些人講太多話,我會生病!」淩旭轉身就走,俊臉上滿是不耐。

  恂王爺在後面搖頭苦笑。「怎麼都當上一府之長了,還是這個臭脾氣。」

  「哎,王爺,我們大人就是這樣,您多擔待。」齊時鞠躬哈腰。「王爺,那我們先告辭了。」

  「快去吧,沒看他歸心似箭了?」沉厚慵懶的男聲笑著說。


  回到府衙,已過了上燈時分。

  淩旭一路都在沉思,表情凝重得讓齊時不敢多問。

  薛承先果然跟前朝欽天監魏瀾有關係,而且,還是父子。

  當年一場宮廷惡鬥,弄得朝中元氣大傷。被派去負責皇陵事宜的三皇子與曾經戍守邊疆的六皇子在朝中勢力最大,兩派各有擁戴人馬,互相較勁,毫不相讓。

  而當時的欽天監魏瀾,奉派跟著三皇子四處探勘,尋找最佳風水之地。私下偏六皇子一派的魏瀾,在找到景郕山這千古難得的帝王穴之際,得知此地風水對生母是成天府出身、嫡傳的三皇子極有助益,便開始暗中加以破壞。

  三皇子雖然命定該掌國璽,然風水之助卻仍不敵其運,他在勘皇陵的任上被暗殺。

  事情傳到皇城,東西六宮、三朝五門,無不震動。先皇下令徹查之際,魏瀾害怕事機敗露,加上自付破壞風水是違天之命,難以善終,且恐禍及子孫,故自縊並留下遺書,要家人將其豎葬於「剪刀穴」,以求單丁過代,以承香煙。

  沒想到他機關算盡,依然無法保住魏家香火。六皇子不但坐不上龍椅、保不了魏家,還被降罪囚禁,關在盛家山麓的鳳陽高墻內,直至老死。

  魏瀾被查出與六皇子有密切來往,並多次聽命行事之後,先皇因喪子之痛,又見骨肉相殘,因此將全部的恨意發洩在罪臣魏家。

  抄家問斬,重重責罰,連魏瀾當時才不過黃毛小兒的獨生子、出生還沒幾天的小女兒皆包括在內。位在皇城東區居仁坊的魏宅,被一把大火燒光。

  最後,出入意料之外地,先皇決定由一向安靜謹慎的四皇子接掌天下。為了安人心、撫舊痛,新皇先是重重賞賜追封了殉職的三皇子一支,讓三皇子府中嫡長子承襲王位。而年紀輕輕的這位襲位者便是恂親王。

  皇上顯然對這位侄子非常器重信任,更甚於自己的兒子們,其中不無補償之意。

  而意謀叛亂弒兄的六皇子,在遭降罪削爵、受囚終生之後,家族逐漸沒落。後代連國子監都進不去,子孫還被密切監視,稍有反意,便可能立遭處死。

  雖說後宮爭寵、皇子奪權這樣的戲碼,每個朝代都無法避免;但若非身在其中,沒有經歷過那樣的腥風血雨,外人是很難了解那朝不保夕、一夜就可能風雲變色的驚怖。

  就算是個小孩子,懂得不多,也絕對會在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

  淩旭一直沒有開口,一向大剌剌、啥事都不怕的他,此刻摩挲著手中的密令,沉肅思考著。

  當年魏府抄家之際,要不是負責執行的官員放水,就是早有預見的家僕先把少爺小姐都偷送出府了。

  只是沒想到,魏瀾的兒子雖然改姓換名,卻沒有逃得遠遠的,反而回到了這個當年令他父親喪命的地方--成天府、景郕山。

  若不是恨意深刻,欲報其仇,他回來幹什麼?

  先皇已薨,目前在位的皇帝又溫潤仁厚,薛承先到底打算針對誰?

  照他之前所說,連他的妹妹都可能在景郕山上。魏瀾啊魏瀾,若知道他的後代雖被保住,卻雙雙陰錯陽差回到這兇險之地……他會不會死不瞑目呢?

  「大人,到了。」齊時低聲提醒,才把淩旭喚回神。

  掀開車簾下車,兩人從側門安靜地進府,直接回到跨院。

  在走廊上疾行,淩旭一面走一面脫去大氅,寒風中,卻見府中管事牽著一只黑狗,從另一側走來。

  齊時很困惑,揚聲問:「周管事,你為什麼在這裏?」

  管事抹了把臉,滴水成冰的天氣裏,他額際居然還有汗。見是知府大人和齊護衛,拘謹答話:「是師爺要小的去抓黑狗,帶到他跟前,還說愈快愈好……」

  「抓黑狗幹什麼?」

  齊時還沒反應過來,淩旭已經鎖起眉,低喝一聲:「不好!薛承先人呢?」

  「回大人,薛師爺剛在大人書房外……」

  淩旭立刻回頭就走,神色凝重。

  向來,女子經血、胎盤、銅針、烏狗血等等,都是所謂的污物,可用來降妖伏魔的。府衙乃是陽氣極重之地,尋常妖魔連進門都有困難,哪裏需要這些東西?!

  薛承先既急著要,卻不是自己私下去找狗,其中一定有問題!

  淩旭直覺沒錯。他一進書房所在的跨院,便發現大事不好。

  白衣飄飄,隨風嬌裊的身軀被綁在小院一角的桃樹上。前面已經擺了作法用的小桌,薛承先排出法陣,手持符咒,兩眼通紅,正望向跨院門口。

  一見淩旭高大的身影出現,薛承先吃了一驚!他退後一步,戒慎地瞪著淩旭。

  淩旭心一沉,雙手在身側緊緊握拳,聲調卻力持平穩。

  「薛師爺,你在做什麼?」

  「回大人的話,此妖孽屢次驚擾,今晚還險些取了學生性命。」薛承先嗓音沙啞,咬牙切齒地回答:「若不除去,恐無寧日,請大人以大局為重,不要阻攔!」

  「取你性命?」淩旭反問:「她連你的房間都進不去,要怎麼殺你?何況,她頂多是刮兩陣風,哪有能力殺你一個堂堂六尺大男人?」

  「大人,您數度阻攔學生,到底為何?」薛承先一向溫文儒雅的臉龐,此刻有些扭曲。他提高聲音質問:「保護大人本來就是學生的職責,為什麼大人要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是不是大人已經被迷惑、對此妖物情愫暗生……」

  「保護大人是我的職責才對,薛師爺,你是文職,不需要擔憂這些!」齊時此時也已趕到,忍不住大聲插嘴。

  淩旭伸手擋住齊時想衝過去的態勢,低聲說:「不要衝動,沒看到隨風還在他手裏嗎?」

  在這種時候竟還如此沉得住氣,齊時心中甚是佩服,因為他已經急得冒冷汗了。

  隨風一直沒有抬頭,好象睡著了似的。以她火般的性子,怎可能讓人這樣綁住,顯然是被法術鎮住或打暈了。

  元神一散,想再聚集就很困難。一想到她處境危險,淩旭一向遇大事不亂的從容也被撼動。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繼續理論:「薛承先,你先把人放開,要怎麼處置她,我們可以討論。」

  「大人對這些事情不了解,請不要過問,交給學生處理就行。」薛承先的眼光從淩旭身上移開,看見管家滿頭大汗,牽著不斷想掙脫繩子的黑狗走進跨院,當場大吼:「把狗牽過來給我!」

  「你站在這裏別動!」淩旭厲聲對搞不清楚狀況的管家下令,隨即揚起臉,雙眉深鎖,緊盯著薛承先。「你要狗,就過來牽。」

  薛承先已經急怒攻心,無暇細想。他作法被打斷,眼看就要功虧一簣,滿心憤怒,被這樣一激,於是毫不考慮的放下符咒,抓起鋒利匕首,大跨步過來捉狗。

  齊時和管家眼前一花,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知府大人矯健身影移動,還看不清招式,便已經疾如閃電般探手,一推一扣,匕首落地,薛承先的喉頭被牢牢扣住!

  薛承先踉蹌兩步,被壓制在廊柱上。他怒目瞪住淩旭,臉龐慢慢脹紅,連氣都喘不過來。

  「齊時,去放開隨風!」淩旭在轉瞬間已經掌控了局面,沉穩對齊時下令,一面喝斥管家:「還不把狗放走!隨意殺生取血,這是什麼妖法!」

  「大……人。」薛承先從喉嚨深處發出沙啞憤怒,斷續如同受傷動物哀號般的聲音。「對付妖物,只能……用妖法。大人一念……之仁,將會……帶來……」

  「帶來什麼?殺身之禍嗎?」淩旭扯起嘴角,冷冷一笑。「這種事情我不怕。有什麼災禍,盡管衝著我來!」

  看到齊時已經解開了捆綁隨風的繩子,隨風立時軟倒在地。淩旭知道沒事了,於是放開勒緊薛承先的手。薛承先靠在廊柱上喘息,眼神怨毒,毫不掩飾。

  「你聽好,這裏由我作主。進得了我府衙的,都不是害人之物。你若屢勸不聽,任意殺、傷害無辜,不管是狗貓蟲鼠、人鬼仙妖,第一個得先問過我!」

  目光炯炯,氣勢凜凜,淩旭說完,轉頭就走。

  他來到桃樹邊,在眾人或訝異或陰冷的目光下,毫不猶豫地彎腰抱起溫軟嬌軀,大步走開。

  一向靈動不羈的隨風,此刻杏眸緊閉,軟軟依偎在淩旭懷中。淩旭極小心地抱著她,彷佛守護什麼珍寶似的。

  「大人,您怎麼不是去書房,而是把隨風姑娘……抱回自己房間啊?」

  經過這一陣折騰,齊時到此刻還感覺有點頭昏,他往後靠在桃樹幹上,喃喃自語。


  隨風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醒來。

  她果然不是「普通」姑娘。一醒來,還來不及害羞或詫異,就要尋人晦氣。

  「薛承先呢?可惡!竟敢偷襲我!待我給他一點顏色看……」

  「半夜三更的,妳別嚷嚷行不行?」雖然府裏上下大概沒人會被她吵醒,因為該醒的都醒著,而該睡的也都在睡。但淩旭還是這樣說。

  懷中人兒這才發現抱著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是誰。她雪白臉蛋一紅,從他堅實的懷抱中掙脫,跳下地,還倒退兩步。

  一陣暈眩馬上傳來,隨風身軀晃了晃,伸手抓住桌面。

  「看吧,才剛醒,就這樣耍狠?」淩旭起身扶她,讓她坐在椅子上,一面嘮叨:「沒那個本事就別逞強,我告訴過妳多少次,別去招惹薛師爺,妳偏不聽。」

  「我到底哪裏惹了他?」隨風仰起臉,真正不解。「上次他騙我師妹的事,我都還沒跟他算帳呢,怎麼他比我更兇,看到我就打?」

  淩旭先不回答,只是反問:「妳怎麼會遇上他?我不是告訴妳我今天有事,要妳別來的嗎?」

  隨風臉蛋染上重重可疑的紅暈,她抿著小嘴,倔強地撇開臉。

  「要是我不在、齊時也不在的話,妳千萬不要隨便跑進來,要不然發生什麼事,叫天天不應的,像這樣吃了虧給人拿住了,怎麼辦?」淩旭見她沒響應,以為她知道錯了,便繼續:「我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妳這樣不合作,讓人提心吊膽的,我什麼事都不用做了。拜托,別這樣讓人擔心成不成?」

  念念念!就會念!

  這話聽得不順耳,隨風還是不理他,只是故意轉頭,瞪著角落的大青瓷花瓶。

  「你會擔心,人家就不會麼?」半晌,才恨恨地咕噥了一句。

  一聽這話,雖然有點沒頭沒腦,但淩旭提了一整晚的心,總算落實了。四肢百骸像是給暖洋洋的熱湯泡過,舒服熨貼。

  他笑笑,走回原來坐的酸枝圈椅坐下。

  偷眼看他又回復到那似笑非笑的可恨表情,俊眸灼灼直盯著她,隨風又是一陣臊熱上臉。她很快瞄他一眼。「你笑什麼?」

  「妳擔心我,還是擔心那個花瓶?」淩旭揚揚下巴,臉上可恨的微笑更深了。

  「我擔心花瓶幹什麼?」隨風果然上鉤,轉頭瞪他。

  「不擔心花瓶,幹嘛一直看著它,不看看我?」淩旭逗她。

  隨風拒絕跟這種惡劣的人說話。她一手撐著下巴,繼續瞪住那個無辜的花瓶。

  淩旭卻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烏亮的發絲。

  剛剛看到隨風無助地被箝制住、毫無還手能力的模樣,讓他幾乎破膽。他不記得自己何時曾經這麼恐懼過。

  一直到現在,回想剛踏進跨院時所看到的那一幕,他還是覺得心口隱隱作疼。但眼前這個姑娘似乎毫無所覺……

  他溫和的動作讓她微微一縮,白玉雕就似的耳朵全紅透了。

  「我是認真的,妳甭瞎操心。我可不像妳的小師妹,沒辦法自己照顧自己。」他低低說著:「妳只要管好妳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

  「你是嫌我給你添麻煩了?!」忿忿的一眼瞪過來。

  要不是在意,哪來的麻煩!淩旭微笑,不回答。

  「那好!你跟我說清楚,薛承先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三番兩次對我跟應雨不利?」隨風質問。「你別推托說不知道!之前你查了那麼多資料,上次也說今晚去接的密令會跟薛師爺有關。說清楚了,讓我心裏有個底,我會自己管束自己,保證不再給你找麻煩,這樣總行了吧?」

  「我不是嫌妳麻煩。」淩旭簡單地回答。他收起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正色說:「薛師爺是個要緊人物的兒子,和景郕山有些淵源。妳別衝動,交給我處理就行。」

  雖然三番兩次被淩旭所救,隨風還是有些不甘願。她嬌哼一聲。「你行麼?他是會耍陰的,還會作法,你呢?你會什麼?」

  淩旭簡直想苦笑。這話不是他以前說給隨風聽的嗎?怎麼現在風水輪流轉,報應就全回自己身上了。

  「是,我會的不多。姑娘妳行,所以才會被人拿住了綁在桃樹上,差點狗血淋頭。」

  隨風一聽,正待發作,拍桌想站起來,卻被溫厚又異常有力的大掌給壓住肩,重新坐了回去。

  「別鬧,乖乖坐一會兒成不成?」淩旭還是那樣悠然笑說。

  他按住纖肩的手正要移回她背後、貪戀那滑潤烏絲的觸感時,秀發被他順勢微微撩開……

  「咦?」淩旭臉色一變,詫異地坐正了,往前探身,好象看到什麼奇異的物事似的。

  「怎麼了?」

  眼看身旁偉岸男子靠得那麼近,又撥動她頭發,定定凝視她後頸,隨風燒紅了臉,又羞又氣地一掌拍掉淩旭的手。「你……幹什麼啦!」

  淩旭絲毫沒有輕薄之色,相反地,他的濃眉緊鎖,仔細研究著。

  上次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沒想到……

  放開隨風,淩旭神色凝重地問:「妳以前有沒有遇過薛承先?是不是被他或其它人作法驅趕過?」

  「沒有。」隨風看他問得認真,也忍不住跟他一起嚴肅了起來。

  淩旭仍是那樣牢牢盯著她。

  「那妳全身上下,有沒有哪兒曾經受過傷、留下疤痕?」

  這問題實在太逾矩了!隨風紅透一張粉臉,氣急敗壞地跳起來,往門口衝,一面怒斥:「你……亂問一通!不跟你說了!」

  結果她一開門,就撞上倒霉的齊時。

  一臉無辜的齊時被撞得後退兩步,手上端著的熱騰騰甜湯全潑在身上,燙得他的臉皺得跟包子一樣,呼哈半天。

  「怎麼回事?大呼小叫的。」淩旭皺眉揚聲。「打翻了什麼?」

  「大人交代要給姑娘喝的臘八粥,我到廚房去要他們弄熱,結果還沒喝到就打翻!」齊時苦著臉,一面撫著燙得紅腫的手說:「還剩半罐,我回頭再去端。」

  「不……不用,你先去上點藥。」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的隨風說。

  「沒關係,我這個人皮粗肉厚,燙一下不會有事。」為了逞英雄,齊時還甩甩手,遞到隨風面前。「妳看,只是有點紅嘛!」

  隨風後退一步,堅持:「你……上點藥!不然會疼死的!」

  她的嬌軟嗓音微微發抖,剛走過來站在她身邊的淩旭聽出來了。

  然後,淩旭發現,他的衣角被隨風扯住了。

  小手抓得緊緊的。

  「我說不礙事。隨風姑娘妳等等,我去把剩下的臘八粥給妳端來。」齊時果然粗勇,一下子工夫就不覺得疼了,他很熱切地說:「這粥好香,大人特地幫妳留的,妳非嘗嘗不可。」

  說完,不顧隨風顯而易見的擔憂,興匆匆轉身就走。

  「妳怕什麼?」淩旭低聲問。「只是一碗熱粥而已。」

  「可是……那很痛的。」隨風微弱地堅持。

  「哪兒會!」

  淩旭打死不承認自己喉嚨底冒起的酸意是吃味,可他還是忍不住在意。

  隨風不用這麼關心齊時這傻大個兒吧?不過就是打翻了碗熱湯,身懷武功的齊時,水裏來火裏去的,鋼筋鐵骨,有什麼好擔心?

  「就會!」沒想到隨風抬起小臉,很認真地跟他爭論起來。

  「妳真是紙老虎,平常這麼兇,到頭來卻發現妳什麼都怕。」他調侃著,卻忍不住伸臂把微微顫抖的人兒攬近。「不但怕我接密令,還怕燙、怕痛。」

  「我才沒有……」她在他懷裏掙扎,羞窘交加。

  淩旭笑道:「好,那些都不怕,可是就怕一樣東西,我可絕對沒冤枉妳。」

  「什麼東西嘛!」掙扎不開,她氣呼呼地放棄,粉臉通紅地任由他圈抱住。

  「怕羞。」他低低的笑聲在胸口震動。「真不怕的話,就乖乖別動。」

  一晚上的心情起伏,確實需要一點溫柔撫慰。他輕擁著佳人,倚靠門框,享受這一刻的祥靜溫存。

  月已殘,時有浮雲遮蔽掩映,別是一番風流蘊藉。

  他的好、他的悉心回護關照,隨風都點滴在心頭。

  雖然他講話有時真的滿難入耳的……

  四下俱靜,外頭寒凍入骨,隨風卻感覺暖和舒服,不只因為淩旭的懷抱,還有……羞赧熱潮從臉蛋耳根開始蔓延,不斷在全身奔竄。

  怎麼抱這麼久還不放手……

  有這疑問的,不只是淩旭懷中羞得紅通通的人兒,還有遠遠站在長廊另一端、手捧熱騰騰臘八粥,卻沒有狗膽出聲打擾的齊時。

  看來……這碗粥,注定是要喝涼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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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8-11 10:06 AM|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臘月十九,天下各衙府統一封印,年假正式開始。

  照慣例,各衙府主官都會在這公事暫告一段落的時刻,宴請同僚歡飲暢聚,酬謝大家一年來的辛勞。

  之後,除了輪值的人手必須得留下來之外,府裏所有人都返鄉或回家過年了,直到正月二十開印前才會陸續回來。

  這樣輕松的節慶氣氛裏,薛師爺卻是早早離開,不見人影,連知府大人出面擺請的歲酒都不見他留下來喝。

  此刻府裏有著少見的安靜,搭配上前兩天開始下的薄雪,顯得有些蕭索。

  「他還沒成親,也沒有家人,會上哪兒去?」站在書房外的長廊上,淩旭遙望鋪上薄薄白雪的樹枝假山,忍不住嘀咕。

  「大人,薛師爺會不會上山去找隨風姑娘她們的麻煩啊?」齊時憂心地問。

  淩旭搖搖頭。「應該不至於。山上有她師父師娘看著,薛承先不會輕舉妄動才是,因為他沒有勝算。」

  「可是……」齊時遲疑片刻,才又說:「可是大人,現下要過年了,誰都想跟家人團聚,應雨姑娘若真如薛師爺所說,是他妹妹的話,師爺他……」

  淩旭聽了,側眼看看齊時,若有所思。

  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只是,他還有別的考量。

  「大人,說到這個。」雖然四下無人,空蕩蕩的,齊時還是壓低了聲音:「要過年了,您今年還是打算……就這樣過了?」

  「哪年不是這樣過?」淩旭不耐煩,撇過頭。

  「不是,小的意思是……大人您知道的嘛,那個……」

  虎背熊腰的大漢吞吞吐吐了起來,直令淩旭更加火冒三丈。

  「你嘴裏含鹵蛋啊?有話快說!幹什麼扭扭捏捏,姑娘都比你大方!」

  齊時知道說了之後主子一定會發脾氣,不過他還是得說。唉!他月俸才多少銀子,還真是不好賺……

  只見他清清喉嚨,正經八百的說:「年關已屆,是家家戶戶團圓時刻。大人,您何必一個人待在這兒,要不要上京去看看?至少回王府……」

  淩旭冷笑,沒罵人,也沒發火,繼續瞇眼望著小園,不開腔。

  「大人,小的不是要多嘴,只是……」

  「夠了。」淩旭馬上阻止這個忠僕,要不然若讓他再說下去,說到太陽下山都說不完。「我自有打算。你去準備準備,我先上景郕山一趟,回來之後,明早就出發。」

  「明早出發?去哪裏?」齊時腦筋一時轉不過來,傻傻問。

  淩旭橫他一眼。「你不是 嗦嗦的說要回京裏看看嗎?」

  「您要回京?真的?!」齊時好象被雷打到一樣,大吃一驚。「那我得去備車、準備通關公文、備盤纏……那府裏交給誰?要去幾天?上哪些地方……大人您還上山幹什麼?明天就要出發……」

  「你愈來愈像娘兒們了, 嗦得要死!」淩旭搖頭走人。「我上山幹什麼,不用你管,別跟著我!」

  齊時當下才領悟,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大人要出遠門,當然得先上山跟隨風姑娘說說話,報備一下嘛,這還用問!

  淩旭確實是上山報備去了,只不過,是去找驚雷夫婦。

  冬日暗得早,才申時,天色就已經晦暗。

  淩旭一路策騎進山,來到無名廟前,馬蹄踢起混合薄雪的泥濘,在官道上留下一行深刻孤獨足印。

  廟前下馬,淩旭扯住嘶聲長鳴的馬兒,立在廟旁,安靜等待。

  不消半晌,果見電光一閃,驚雷伴著妻子從山林深處現身。

  「淩大人,有何貴幹?」驚雷嗓音轟隆隆,震得人耳微微發疼。馬兒受不住,又嘶鳴起來。

  淩旭慢條斯理的取出先準備好的布條,團成個球塞進馬兒耳朵,然後才開口:「兩位,淩某這次來,有兩事相商。因為攸關景郕山的安危,所以特來與兩位商量。」

  「有話請快說。」一向不是很友善的師娘冷冷催促。

  「本府中的薛承先師爺,可能意圖對景郕山風水不利,請兩位要提高警覺。另外,還請特別注意令徒應雨。薛承先認定應雨是他自小失散的妹妹。年關已屆,沒人知道他會不會試圖帶走應雨,還請兩位留神。」

  驚雷二人盯著氣定神閒的淩旭,待他說完,擰起一雙濃眉,更形兇惡的驚雷便問:「是不是再一次的奪權惡鬥?醜話先說在前頭,不管是哪一派、要保要壞此地風水,無論是誰,我們都不會手下留情!」

  「我知道,兩位不用懷疑。」淩旭哂笑,對他的威嚇毫不在乎。

  「那你還有什麼事?」師娘一雙美目戒備地盯著他。

  「淩某明日要上京一趟,來回大約五天。」淩旭說到這兒,停了一下,一雙俊眸在兩人臉上繞了一繞。「這幾天裏,還請兩位照看成天府,淩某銘感五內。」

  驚雷一揚手。「互相照看是幾百年來的慣例,要不是外來人試圖介入、幹擾操縱此地瑞氣,又怎會造成如此對立?淩大人不用多心,這請托是多餘的。」

  「是,淩某知道。」淩旭被搶白一頓,依然不動如山,他微笑。「所以,這不是我要請求的事情,」

  「你到底要請求什麼?」

  淩旭拋出石破天驚的請求:「請讓我帶隨風姑娘同行。」


  隨風一直到人坐在馬車裏、上路都好久了,還是一臉的不開心。

  「妳要不高興到什麼時候?」

  馬車另一邊舒舒服服坐著淩旭,他甚至伸長了長腿擱在對面座椅上,寬敞馬車內被他這樣一伸展,空間當場小了不少,因此隨風只能靠在角落,趴在車窗上。

  臉蛋被寒風吹得紅咚咚的,但她根本不在乎,只一徑的望著窗外,不肯看身旁的人。

  「我已經說過了,要妳幫點忙,我問過了妳師父師娘,他們也準了。至多五天就送妳回來,還不行?」淩旭試圖跟她講理。

  「你問了師父師娘,又沒問我!」姑娘氣鼓鼓地說。「應雨聽說我要出遠門,哭個不停!你是土匪啊?硬把人帶走,又不讓我師妹跟!」

  「這事兒用不上她。何況妳不也說了,她還在練功,要快點把法力練回來,怎能中斷亂跑?」淩旭濃眉一挑。「我可是問過妳了,妳要怪我也怪得有點道理。」

  這不說還好,愈說隨風愈氣!

  「你那樣叫問我?!」隨風終於肯正眼看他了,不過是怒眼相看。「你只是把人家拉出來,然後說,『隨我上京一趟吧。 這算哪門子問法!還把我關在這馬車裏,關了一天!」

  「上京當然得坐馬車,我們又不像妳能騰雲駕霧,兩下子就飛到京城。」

  隨風恨得牙癢癢。「那好!我可以騰雲駕霧去前面等你們,京城見!」

  淩旭搖搖頭。「不成,妳又不認得路,況且京裏人膽子比較小,萬一看姑娘妳飛來飛去的,心裏一書怕,把妳抓起來整治,怎麼辦?」

  說來說去都是他有理!

  「妳發脾氣不開心呢,也是一路;好好跟我說笑聊天呢,也是一路。妳這麼聰明,要不要選一條讓大家都比較愉快的路?」

  淩旭的動之以理沒有產生作用,隨風還是硬頸子,擺明了就是不高興,死都不肯多跟他說話;一路就是瞪窗外、瞪兩旁的楊樹,瞪出了成天府後漸漸不同的景色……

  瞪啊瞪……眼睛都瞪累了……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知道醒來的時候,是因為馬車終於停了。一片黑暗中,她一時之間還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最奇怪的是,她蜷縮在馬車座椅上,身上蓋著厚厚大氅,頭枕著溫暖的……

  嚇!她為什麼會枕在他膝上?!

  猛然彈坐起來,她臉蛋兒全燒紅了,幸好在暗裏不會被發現。

  還來不及多說,一路負責駕車的齊時已經在敲馬車門。他壓低聲音說:「大人,已經到城門外了,王爺派來的人在等,請下來吧。」

  淩旭應了一聲,扶著隨風下車。果然,黑暗中,雄偉城門矗立在前,極目所極,盡是京城外墻,似乎無窮無盡地綿延下去。

  眼前則是一輛豪華馬車,駿馬兩匹,車從一人,旁邊亭亭立著一名黑衣女子;女子手上提著燈籠,照亮了四周。

  寅時快過了,城門已經大開。天色正要蒙蒙亮。昨夜顯然下過雪,他們踩在新凈雪地上,傳出沙沙聲響,拖出淩亂的腳印。

  「十一爺,一路辛苦了。」黑衣女子點了點頭當作招呼,轉身讓他們上車。

  「還勞煩鳳護衛親自出來接,辛苦妳了。」淩旭也不多說,只微點頭回禮。

  「齊副將也請進車裏,我來駕車就行了。」鳳護衛依然用著舊時齊時的職稱。在寒風中,只披著件羽毛大氅,毫不怕冷的樣子。她與車夫坐上前座。

  這輛車比他們從成天府坐來的,要大上整整一倍。座椅都是織錦絲緞鋪就,窗上掛著厚厚精繡暖簾,還鋪著地氈,一進去,寒風俱被擋在外面,十分溫暖。

  好奇地打量了下考究非凡的車廂,隨風偷偷問淩旭:「這是誰的車啊?我們上哪裏去?」

  淩旭溫言回答:「去看我一個兄長,到他家住兩天。」

  「喔。」隨風不放心,又追問:「兩天之後,就讓我回山上了嗎?」

  淩旭微笑,點點頭,忍不住惡習難改地調侃她:「說不準妳喜歡這兒,玩得不想回去,那可就不是我的錯了。」

  隨風板起小臉,橫他一眼。「你胡扯,我才不會!」

  進城之後,車程不算長,隨風卻已覺得像被關在一個華麗的籠子裏,因她想往外看看都不行。淩旭用很嚴肅的語氣告訴她,不可隨便掀開暖簾。

  他的態度讓隨風有些警惕。皇城的氣氛,似乎與成天府衙有很大的差別。

  她沒猜錯。

  直到一行人到了恂親王府,那兒更是戒備森嚴、侍衛眾多。他們盡量不引人注目,在鳳護衛的打點下,很快從側門進了後園。

  「妳在這裏,千萬別發脾氣、別使法力,安安靜靜的,行麼?」淩旭在他們被帶進小跨院安置時,突然握住隨風的手,在她耳邊低聲說。「有事都聽鳳護衛的,妳別衝動。很要緊,妳記住了。」

  語氣非常認真,絲毫沒有平時的調侃玩笑之意。

  隨風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那張清俊的書生臉上,神色極是嚴肅。

  「我知道。」她點點頭。「可是,到底要我來幹什麼呀?」

  「我回頭再慢慢告訴妳。」

  說完,淩旭和齊時便離開了。隨風被帶到一個廂房內安置。

  廂房、小廳都布置得簡單大方,卻處處透著華貴之氣,和公家府衙內一切樸實的光景有天壤之別。鳳護衛話很少,卻寸步不離地陪著隨風。

  隨風換了衣服、洗了臉,卸去了一身趕路而來的風塵僕僕。面對一桌精致點心,她卻不怎麼開心。

  「我可以出去走走麼?」捱了好幾個時辰,一向坐不住的她忍不住要求。

  鳳護衛閒坐一旁翻書,聞言只是搖了搖頭。

  「那我在這裏要幹什麼?」隨風問。

  鳳護衛一雙翦水妙目靜望著隨風。

  她人如其名,像一股自由自在的風,靈動飄逸,像是要在山林原野間從容來去的,不需要、也不喜歡被小心翼翼捧著、護著,與這周遭奢華豪麗的環境並不協調。

  在這屋內,鳳護衛安然若素,隨風卻對錦衣華食沒有興趣。她一雙澄澈大眼看著鳳護衛,那裏面的懇求之意讓鳳護衛嘆了一口氣。

  怪不得一向眼高於頂、很難討好的十一爺……

  「好吧,我陪妳出去外面的園子裏走走,但妳不得走出這小園,行麼?」

  聽說可以出去,隨風當然點頭如搗蒜,什麼都答應下來。

  兩人即刻出門。晶瑩雪白的世界讓隨風好奇得東看西看,樂不可支。她在覆滿白雪的奇石邊流連,蹲下去摸摸結冰的池水,還研究了半天枝啞都結了一層冰的梅樹林。

  「這麼冷,還開花!」她很開心地對鳳護衛說:「而且很香!」

  看隨風一點都不怕冷,逛得很高興的樣子,所以鳳護衛便任她待在外面天寒地凍的天氣裏。

  廊上,幾個大男人已經走過來。剛站定,高大瀟灑的恂王爺便調侃淩旭:「你帶來的人真不怕冷,可憐我家鳳兒要捨命陪君子。」

  「你家鳳兒?還沒過門就算你家人了?」淩旭嗤之以鼻,立刻反擊。

  「所以……就是她?」恂王爺聲調轉為嚴肅,沉聲問。

  「是。」

  眼看隨風愈走愈遠,往林子裏去,淩旭出聲喚她。

  隨風開開心心的跑了過來,大眼睛閃閃發亮,拉住他的袖子,迫不及待地報告:「這兒園子好大!你看過沒有?池子裏都結冰了,好象可以上去走!還有那花,這麼冷的天還開,好厲害!」

  淩旭任著她興匆匆地講完了,才微笑著問:「這麼好,那妳留下來?」

  隨風聽了,眨眨眼,毫不考慮便答:「才不要!可是我能不能再來?我想帶應雨來玩。她一定會喜歡!」

  旁邊始終沒出聲的英偉男子一聽她這麼說,忍不住哈哈大笑,側立一旁的齊時也抓抓頭,有點無奈。

  淩旭碰了一鼻子灰也不介意,表情高深莫測。

  他們一直待在這跨院裏,晚膳之後,移到小書房。說是小,卻已是成天府衙書房的數倍大了。青綠點金,燈火通明,處處講究。

  在書房,恂王爺點起一盞油燈,擱在窗口,然後說:「來吧,給我看看妳的神力。」

  隨風先看了淩旭一眼,淩旭對她點點頭。「妳就試給他看看,沒關係的。」

  她纖手一揚……

  房裏靜得連根針掉下去都聽得見。坐著的恂王爺、淩旭,以及站在門邊的齊時、鳳護衛都盯著隨風,隨風卻是一臉詫異,睜大一雙妙目,不敢置信。

  使力了幾次,那窗邊的油燈依然毫無動靜,燈火穩穩,一絲風都沒有。

  沒有反應!

  臉色褪成慘白,她緊咬住自己的下唇,死盯著那盞絲毫不動的油燈。

  溫暖的大掌按住她微微顫抖、緊握成拳的手。

  「別怕,是這鬼地方不好,出去就沒事了。」淩旭沉穩對她說,好象一點也不驚訝似的。

  恂王爺又是扯起嘴角,嘲諷笑說:「我這兒雙殿四門,九樓百十八間,居然給你說成了鬼地方?光憑這句話,就可以砍你的頭。」

  「 嗦。」淩旭冷斥一句,理也不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面前人兒身上。他耐著性子解釋:「王府裏從擺設到房屋的方位、走向都是經過精心設計,妳的法力是被鎮住了,不是不見,妳不用這麼緊張。」

  隨風抬起驚惶的眼眸,困惑地問:「可是官府裏也是,為什麼進你府衙就沒事,在這裏就變成這樣?」

  此言一出,眾人不得不佩服。她年紀看起來不大,在驚詫中卻毫不慌亂,還能立刻指出疑點。

  恂王爺點頭。「問得好。官府裏該是正氣盈楣,加上有薛承先打點,照理說應該更難施展才對。」

  「我們大人一早就把府裏的鎮妖鏡、驅魔符都拿掉了。鎮在堂上的寶劍,也用布遮住。」齊時插嘴,深怕被恂王爺責備護主無功。「只剩薛師爺的房間沒能處理,所以隨風姑娘進不了師爺房間,要進府裏卻一點問題也沒。」

  「原來如此。」恂王爺撫著線條剛硬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盯著淩旭。

  她其實沒有想象中的厲害、法力無邊,都是在他的縱容下,才能來去自如。

  知道了這樣的真相,隨風的手雖然一直被溫厚大掌包覆,卻漸漸冰冷,還微微發抖,久久不停。


  隨風被安置在鳳護衛的內房。這套間連著一個小廳,有格門相隔。

  她很安靜地任憑擺布,悶悶地在錦被繡枕的床上睡了,好象換了個人似的,一點也不像之前在成天府時,那跳蕩霸道、什麼都不怕的姑娘。

  如果是法力被作法除去,還可以憤怒生氣。但是現在,她發現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能力,居然那麼微弱、那麼無用,這樣的認知讓她非常震驚。

  她蜷在被子裏,輾轉反側。床楊被褥都精致溫暖,照理該是很好睡的,而她也真是累了,困意漸漸襲來,卻一直沒辦法完全睡著。

  所以,她還是聽見了外間的說話聲。

  夜已經深了,大概過了子時,為什麼其它人都還沒休息呢?

  說話聲壓低了,好象在爭執什麼。隨風的聽力本就優於常人,現在四下又極安靜,加上淩旭的聲音她認得,此刻忍不住握緊從不離身的小石鈴,凝神靜聽。

  「……已經證明給你看過了,你還不放心什麼?」淩旭聽起來相當不悅。「何況,你也親眼見到,她不是會害人的模樣。」

  「人是人,妖是妖,你以常度去判斷非人之物,恐非明智之舉。」另一個沉穩優雅的男聲,該就是那渾身散發著不易親近氣息的恂王爺。

  「是人是妖還不一定。何況,不管是什麼,我都不在乎。」淩旭不耐地說:「你巴巴的叫我上京來,要講的就是這些廢話嗎?我可以回去沒?」

  隨風聽了,卻是全身一僵!

  是人是妖還不一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恂王爺似乎有些動怒,略揚起聲調:「你不信邪,那是你的事。可是多少要想到身旁人,別這樣一意孤行!就算我說的是廢話,難道你不用顧慮到你娘?雖然她不能親自來看你,可是……」

  「別說這些!」淩旭低喝一聲。

  外間安靜了片刻,隨風卻是心頭怦怦猛跳,幾乎透不過氣。

  雜亂紛擾的思緒洶湧而來,她已經無法集中精神。外間人談話的內容,她聽不清楚了。埋首在溫暖又散發淡淡幽香的被褥中,她只覺得頭開始隱隱作痛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接近。隨風立刻閉眼調息,裝作睡著的樣子。

  「真的可以嗎?」是鳳護衛淡然、卻帶點憂慮的聲音,不知道何時她也來了。

  「她通常睡得很沉,連叫都叫不醒。」稍遠處的淩旭回答,嗓音有些壓抑的煩跺。「閒話少說,反正快點就是了。」

  腳步聲來到床前。隨風繼續裝睡,閉著眼睛,她感覺到有燭火慢慢靠近。

  有人掀開帳簾,一陣有些熟悉的溫暖氣息傳來。有點像甜食混著檀香,總之,不是年輕女子身上的香氣。

  溫暖的手輕輕握住她的,隨風一震,裝作被驚擾的樣子,翻過身去。

  握著她的手不像淩旭那樣寬厚有力,也不是師娘或小師妹那種軟嫩光滑的手,而是帶著點粗糙、有點松軟了,卻很慈祥溫和……

  背過身,隨風覺得有人在她身後輕輕拉松她的衣領,一陣涼意沿著脊背而下。

  然後,那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鳳護衛很快上前來,拉起錦被,密密蓋住隨風,然後極輕聲地說:「好了,走吧。」

  陌生人似乎正掩著嘴,呼吸很紊亂,還抽著鼻子,愈走愈遠。然後,在外間的等候的淩旭和恂王爺也一起離開了。

  隨風睜開眼睛。

  黑暗中,她瞪著床際垂下的帳子,一整夜,都沒辦法入睡。


  回成天府的路上,隨風很安靜。

  不罵人了,也不跟人鬥嘴,問她話也只是懶洋洋答兩句;大部份時候,縮在車廂的座位上,大眼睛茫然地望著窗外。

  淩旭知道她愛看外面,因此出了城換回自己的馬車後,就幫她把窗簾掛了起來。一路上風景不殊,白雪皚皚,蒼茫蕭索,其實沒什麼好看的。隨風卻看得很入神似的。

  「外面有這麼好看嗎?」淩旭忍不住湊過來她身旁,也探頭往外看。

  溫熱氣息一接近,隨風一躲,往後縮了縮。

  她竟是在閃避!

  淩旭眼神閃了閃,困惑地伸手,一面說:「妳冷不冷?一路都在吹風。」

  修長手指才剛碰上她被寒風吹得冰涼的臉頰,隨風驚跳起來,退到已經不能再退,縮在角落,帶點敵意地瞪住淩旭。

  認識她以來,淩旭還是首次看她這般抗拒的模樣,彷佛陌生人一般。

  「妳是怎麼了?」淩旭耐著性子問。「一路這樣陰陽怪氣的,我哪兒惹妳了?」

  隨風咬咬牙。「你說要我上京來,是要幫你一點忙。我幫了你什麼?」

  「喔,妳說這事啊。」

  淩旭一聽便恍然。他答應要給她解釋的,確實該說一說了沒錯,難怪姑娘不高興。「妳遇到的那個王爺是我堂兄。這人腦袋也跟石頭一樣,老覺得妳會對我不利,我只好帶妳來給他看看,證明不會有事。」

  「你有的是辦法。你以前也說過,就算把我們幾個全部綁在一起,也不見得動得了你的府衙,不是嗎?」隨風低聲說:「那又何必怕我一個小小的妖怪呢?」

  淩旭一愣,沒想到她記性這麼好,以前他隨口說的話都記得。

  他隨即笑了笑。「是也沒錯。只不過他老擔心,以後我跟妳如果……」

  說到這裏,突然突兀地停了。

  「我跟你如果怎樣?」隨風見他沒有說下去的意思,忍不住追問。

  沒想到淩旭耳根一紅,轉頭逃避那直率晶亮的眼眸注視,有點狼狽。

  「沒什麼。」他咕噥。

  換作平時,隨風不發點脾氣硬逼他講完,那才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不過今天隨風只是嗯了一聲,不追問也不多說,又安靜了下來。

  「妳師父師娘會保護妳,怕妳吃虧;我的親人對我也會有差不多的想法。」淩旭還是簡單地解釋了:「我讓他們安心之後,他們就不會擔憂太多,也不會找妳的麻煩了。」

  隨風還是靜靜的望著他。

  「妳別生氣。我沒先說清楚是因為伯妳不開心,到那兒一鬧,就不好收拾了。」他伸手輕輕撫著她的長發,溫聲道:「現在都沒事了。謝謝妳幫我的忙。」

  「就是這樣而已嗎?」隨風把下巴擱在屈起的膝上,淡淡地問。

  淩旭真的詫異了。

  看慣她精靈直爽的模樣,今天還真是反常。這些日子來的相處,兩人好不容易走得近些了,現在好象突然又拉遠了距離。

  隨風絕不是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氣姑娘,會這樣,一定有原因。

  「妳想家了?」淩旭想了想,只想到這種可能性。他大掌按了按她纖秀的肩,低聲哄她:「沒關係,再幾個時辰就到了,我會安安全全送妳回師父師娘身邊。」

  「嗯。」隨風抬眼,美目定定的望住他。「你沒有什麼別的要說了麼?」

  「沒有。妳想問什麼?」

  她想問很多問題。

  那個半夜來到她床邊的婦人是誰?

  為什麼要來看她的背?

  他為什麼要瞞著她,什麼都不講清楚、說明白?

  自己為什麼這麼難受,為什麼非要知道一切、沒辦法容忍他的一點點欺瞞?

  「別這樣悶悶不樂。妳瞧,妳的法力不是回來了嗎?」淩旭繼續哄著她:「剛剛飄進車裏的雪花,都給妳吹出去了,還真方便呢。」

  隨風不搭理,只是掉頭看著窗外,沒精打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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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隨風回山上之後,連著好幾天,淩旭都沒有再見到她。

  她不來,他就想上山去。不過雪地泥濘,齊時苦勸主子不要這樣跋涉。

  可是淩旭忍不住。

  他不放心她之前鬱鬱寡歡的模樣。看她黛眉微蹙、不開心了,就覺得煩躁,想幫她解決一切煩惱,哄她重展歡顏。

  天候的確不佳。今天從一早,天際就堆了鉛色的雲,像是要下雪的樣子。淩旭在書房翻閱卷宗、信函,翻著翻著,便踅到窗前觀望,走來走去,定不下心。

  齊時和端著熱茶、茶點的管事一起進來。伺候大人喝了茶,管事出去了,齊時才憨憨地問:「隨風姑娘沒有來啊?好幾天了呢。」

  淩旭橫他一眼。

  「大人,王爺他有沒有說什麼?」齊時抓抓頭,繼續關心:「我看你們密談了很久,王爺還寫了一封信讓你帶回來看,不是嗎?」

  「是。」淩旭隨口應著,不太認真。「老三那人就是這樣,不用管他。」

  「可是……」

  淩旭英眉一皺,正想嫌他 嗦時,突然,外面走廊上急促的腳步聲,引起了書房裏兩人的注意力。

  「大人!齊護衛!」外面站的是一身勁裝、褲腳濺滿泥星、神色凝重的一名府中巡差。他很緊張地敲門進來,連氣都還沒緩下,就急切地報告:「山上起火!」

  「什麼?!」淩旭厲聲問。

  「今早小的照慣例和兩個兄弟外巡,剛剛巡過山腳,發現有煙,上去一看,才發現是起火。」巡差喘著說:「火勢不小,我趕回來糾集府裏人手上去幫忙!」

  「我也去!」齊時立刻說。他是這群弟兄的頭頭,有這樣的事情,當然非坐鎮指揮不可。

  「哪兒開始起火的?」淩旭皺眉問。

  「回大人,就在那無名廟附近。」

  「好,齊時你去指揮,我隨後就到!」

  「大人,您不能上去!」齊時大驚失色。「山上在起火哪!」

  「我又不是聾子,剛剛都聽見了,當然知道山上起火!」淩旭臉色凝重。「這種天氣,怎麼起得了火?除非是有人蓄意放的,我非上去看看不可!」

  「大人,您怎麼老是這樣!從來都不肯顧慮別人?」齊時也急了,有點口不擇言起來。

  「我這輩子還沒怕過什麼。你忘了嗎?我的命比別人硬,該害怕的是別人!」淩旭冷冷地說。

  一行人匆忙上了山。果然,才到山腳,便看到濃濃白煙升起,襯著鉛色厚雲,相當詭異。一靠近才發現,火勢不小,熊熊卷過一片又一片葉子都落光的樹林,直撲無名廟而來。

  旁邊府裏眾壯丁已經開始盛雪水灌救,可惜緩不濟急,眼看火舌吞吐,濃煙密布,陣陣炙人的熱氣逼人,眾人在雪地裏都開始冒汗。

  「別再走過去了,大人!」齊時指揮著弟兄,一面直著嗓門吼。

  座騎懼火,嘶鳴著揚起前足,淩旭用力扯緊韁繩,催促馬兒往前。

  「大人!」

  在擔心的部下們驚呼之下,淩旭毫不考慮的順著山路往上狂奔,轉瞬間就消失在濃煙之中。

  刺眼的煙霧讓他雙目炙痛,但他還是壓低身子催馬,咬牙忍受四周煉獄般的高溫,順著火勢蔓延的周圍,費力四望。

  此火絕非無名。

  劈啪巨響之後,有巨木不敵狂火,轟然倒下。掩蔽在眾多林木間的風水勝地,所謂的五馬拖車穴慢慢裸露出來。

  淩旭的背後已經汗溼,高溫讓他額上豆大的汗水不斷滾落,一面不停嗆咳。

  一聲清嘯突然劃破重重煙幕,伴隨清涼徐風而來。他還沒回神,就看見娉婷身影在他眼前一晃,然後,有股奇異的力道,連人帶馬將淩旭推送到旁邊一塊大石後。

  「你在這裏幹什麼?!」稍作喘息,兩人立刻異口同聲,氣急敗壞質問。

  「失火了!」隨風柳眉倒豎,怒道:「你不要命了麼?!為什麼往火裏鑽!」

  「妳還不是!」淩旭怎麼看都比較狼狽,他衣角都燒焦了,俊臉上也錯綜著汗痕發絲,他質問:「風助火勢,這道理妳都不懂?幹嘛跑來這裏!」

  「我怎麼會不懂?還不是要拉你出來,我才現身的!」隨風急得跺腳。「你快離開這裏吧!火太大了,偏偏應雨又使不上力,我師父師娘正在設法去借……」

  「遠水救不了近火,這是要上哪借啊!」

  「你別再掉書袋了成不成,快走啊!」隨風嗓音都變了,驚恐都寫在臉上。熊熊火光中,仰著的小臉,慘白得驚人。

  「妳很怕火對吧?」淩旭伸手要拉她。「上來!我們一起出去!」

  「不行,我得回頭去照顧應雨……」

  「都什麼時候了,妳還顧得了她?!」淩旭自覺這輩子沒這麼急過,他大吼:

  「她不怕火,可妳怕啊!她燒不死,可是妳……」

  隨風慘慘一笑。

  「可是我怎麼樣?」她的笑彷佛透明,帶著難言的苦澀。「你是不是有話該告訴我,可是沒說?」

  淩旭沒有時間陪她打啞謎,彎腰一扯,想把她帶上馬鞍。

  「放開我!」小臉上凈是倔強神色,隨風掙脫他,倒退兩步,指著淩旭身後的方向。「你順著這條幹涸小溪往下騎,就可以到山腳了,火燒不過來這一邊,快走!」

  「隨風!」淩旭扯開喉嚨大吼:「妳回來!」

  雪白人影只遲疑了下,隨即絕然離去,瞬間消失在濃煙中。

  正想拍馬追上去時,淩旭突然心念一動,回頭看著隨風指示的方向。

  小溪在冬季當然沒有水流,但因為光禿禿的又堆著大小石子,無物可燒,果然火勢轉向而去,沒有蔓延到這一邊。

  就是這樣!

  他抹了把臉,眼睛在汗水濃煙交相作用下幾乎睜不開。策轉馬身,他重新往無名廟的方向奔去。

  「大人!」正在指揮救火的齊時看到淩旭出現,幾乎感激得流下淚來。「大人你沒事吧?!」

  「齊時,你聽我說!」雖然一身狼狽,卻仍威風凜凜、難掩霸氣的淩旭,此刻一點也不像是尋常書生文官,他果決下令:「集合眾兄弟跟我來,這兒不管了!」

  「不管了?」齊時呆住。

  「別多問,照我的話做!」

  熊熊烈火不斷蔓延,眼看就要失去控制。淩旭率眾人遠離火場下山。本來以為是要離去,沒想到下了大約半裏路,淩旭一扯馬韁。「好,就是這兒!」

  「大人,我們要做什麼?」

  「砍樹。」淩旭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一名弟兄。「把斧頭鐮刀都拿出來,動作快點!」

  眾人在淩旭指揮下,有家夥的用家夥,沒工具的用蠻力,開始動作。他們習武多年,總算派上用場,運氣出掌,斧起刀落,一株株雜木應聲而倒。

  火勢遙遙在望,雖然弟兄們奮力動作,咬牙開出一條林道,但依然不夠快,眼看火舌又要掃過來了!

  「這樣不行。」淩旭暫時歇手,觀望一下情勢,心中無限焦急。

  無助的挫敗感不斷撕扯著他的心,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閉目片刻。

  然後,凝神,深呼吸,突然爆出一聲中氣十足的嘶吼:「驚雷!你出來!」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黑面 髯、虎背熊腰的男子現身,眾人驚得險些沒嚇破膽。

  「你府裏的好師爺!」驚雷一出現便目麼盡裂,怒吼:「這是他幹的!」

  「我知道。」淩旭沒時間多解釋,只是一揮手。「你快動手,把樹砍倒!快點!」

  「你想做什麼?!」驚雷瞪大銅鈴似的眼,怒問:「你明知道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不能隨意傷害……」

  「這是權宜之計,你不開出一條林道擋住火勢,這火會一直燒遍整座山!」淩旭堅持。「現下應雨的法力還未恢復,沒有辦法降雨,你們要到鄰近借雨,又非片刻可行之計,快聽我的!」

  「薛承先如此陰毒,布線這麼久!」驚雷咬牙切齒。他權衡之下,只能暫時選擇和淩旭合作。「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若你也跟薛承先一樣……」

  「不要再說廢話了!動手!」淩旭大喝一聲。

  驚雷依言出手,雷聲隆隆,劈倒一棵又一棵大樹,比起十來個人一起動手還要快上幾倍。轉瞬之間,一條寬直大道便在林間出現。

  「很好,就是這樣,往上開!」淩旭緊跟在驚雷身邊,一路指點。

  只見知府大人與長相驚人的壯漢沿著火場而行,弟兄們急得直叫:「大人!大人!回來啊!」

  「沒事的,我們得把火圈住,回頭再說,別擔心!」

  淩旭果決的嗓音傳來,身影消失在濃煙之中。

  有驚雷的幫助,果然火勢勉強控制住了。

  隔著匆匆開成的林道,火被局限在前山斜坡的範圍,其它部份暫時是安全了,

  只是前山這一塊,大概只能任其燒完算數,無計可施。

  驚雷回頭要去找妻子,準備開始搜索薛承先。

  「他昨天晚上就在景郕山上,被我發現轟下山去。我就知道沒這麼簡單!」驚雷一張臉被熏黑,配上扭曲的表情,如惡鬼般可怖。「這次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

  「他上山來幹什麼?」淩旭抹了把臉,皺眉問。「他已經在城門外擺過九石陣,以夾馬足,又在山腳下掘深坑,準備讓拖車五馬跌落斷腿,以阻瑞氣衝天之勢……」

  「原來你都知道!」

  「當然知道!我父母官當假的嗎?見招拆招,一一被我破解了。你以為我每天在書房裏看書是看著玩的?」淩旭不耐煩。「這些都不行,我就知道他會用火計!只是沒料到會是現在,我以為他會先把應雨帶走。」

  「他昨夜上山就是打算偷帶走應雨,不過應雨不肯。」驚雷搖搖頭。「他的心忒毒,昨天人沒帶走,今天照樣燒山,就不怕把應雨燒死!」

  「他咬著牙就燒了,反正應雨也不是他妹妹。」淩旭冷不防的說。

  「你……你知道了?」驚雷大吃一驚,倒退一步。

  淩旭點點頭,不願多說。「隨風怎麼樣了?她怕火怕熱……我去找她。」

  連這個他也知道!

  驚雷這才領悟到,一向對他們客客氣氣的淩旭居然如此深沉、知道那麼多,表面上卻完全沒有顯露!

  若他真要對他們不利的話,所造成的傷害,絕非一個薛承先能比!

  「不說了,分頭去辦事。這火一時半刻也燒不完,不過算是控制住了。」淩旭看看已經慢慢減弱的火勢,和一片火舌卷過的焦黑蔽土,搖了搖頭。「薛承先這次真的太過分了,屢勸不聽,看來要下重手才行。」

  「你早該下重手,放那樣的人在身邊,養虎為患,又是為什麼?!」驚雷怒道。

  沒想到淩旭被他這樣搶白,只是微微一笑。

  「你們夫妻倆……不也一樣嗎?」淩旭淡淡說。

  驚雷聽了,銅鈴般大眼瞪著淩旭,無法反駁。

  揮揮手,兩人都不再多說,就此分道揚鑣。

  淩旭一直擔心著隨風,怎麼也放心不下。沿著彌漫焦味與煙霧的臨時山道下山,正想繞過後山去看看時……

  腳醫踩到不知什麼物事,微微刺痛的感覺令他低頭。

  一看,居然是一根粗鋼針。

  「不好!」他暗叫一聲,連忙跳開。

  正當他彎腰想撿起銅針時,突然,一陣劇烈疼痛由他後腦傳來。

  淩旭沒料到會突遭攻擊,跪了下去。

  「你多次阻攔,壞我大事,今日落在我手中,是你命該絕!」

  咬牙切齒、充滿恨意的嘶啞嗓音在淩旭身後響起。

  隨即,淩旭雙腕被扯到身後,迅速被粗繩綁住,腦後麻辣辣的痛,還有一股溫熱沿著後頸流下。然後,冰涼的刀刃抵住了他的頸側。

  「走!」薛承先一身破爛,彷佛瘋子一般,完全不見以前斯文模樣。他厲聲下令:「今天我就以你的人頭代替牲禮,祭各方小鬼,也讓你親眼看著我摧毀這奪我一家性命的五馬拖車穴!」

  「你……別……胡來……」淩旭喉頭被控制不好力道的匕首刺入,說話斷斷續續,他忍痛繼續,沉冷說:「萬物資生,乃順承天……你父魏瀾雖有其才,卻不顧……」

  「你知道我爹是誰?!」薛承先倒抽一口冷氣,又驚又怒,不過還是押著淩旭往火場裏去,大聲斥道:「住口!我先人屍骨已寒,不需要你在這裏大發議論,批評他的不是!」

  淩旭咬牙,多次試圖掙脫,薛承先卻好象變了個人似的,死命抓緊他,加上抵在喉頭已經刺入肉中的鋒利匕首……

  淩旭被押到無名廟後已經燒得滿目瘡痍的一小塊空地。空地上鋪了一張黑布充當祭壇。可怖的是,旁邊還有兩只黑狗屍體,身首分離,雖有陶盆盛了狗血,卻噴得到處都是,沾血的斧頭丟在一旁,怵目驚心。

  祭壇上已經擺好銅針等物,旁邊則淩亂散著符咒、紙錢。火舌就在幾丈開外翻騰,熱得淩旭額上汗珠滾滾而下。

  「跪下!」

  薛承先用力踢淩旭膝後,讓他吃痛,只得跪倒。

  「既然你知道,那就不用多費唇舌了。」薛承先惡狠狠的說,一面彎腰拾起血跡斑斑的斧頭。「我父十七年前就在這棵大松樹下自縊身亡。我今天要燒光景郕山,摧毀此地風水,以完成先父遺願,讓恂王府永遠出不了皇帝!」

  「你父……的遺願,是要皇上放過……你們兄妹,不是……讓誰當不了皇帝。」淩旭痛苦說著,不斷嗆咳,濃煙熏得他喘不過氣。

  「胡說!」薛承先怒吼。「若當年是六皇子接位,我父怎麼可能自盡!我家又怎會被抄家!不論是當今皇上,是三皇子之後的恂王爺,都得付出代價,以慰我父在天之靈、我家數十條人命!」

  「恂王府跟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淩旭扭頭,雙目似要放出飛箭瞪住薛承先。「你已經被仇恨蒙蔽,所以才看不清楚,濫傷無辜!」

  雖然渾身又給煙熏又是血污,此刻又被迫跪倒在地,但淩旭凜然的氣勢依然未減。

  薛承先揚起斧頭的手僵了僵。

  隨即,扭曲的臉龐又露出比哭還可怕的冷笑。「無辜?我父若不是被三皇子發現為六皇子效命,又怎會落到自縊下場?何況,到底是不是自縊,又有誰知道真相!」

  「真相沒有人知道,難道你相信的就是一切?」淩旭試圖與他講理。「薛承先,你不但命保住了,還平安長大、任官職,這難道不是你父親樂於見到的嗎?到底還要怎樣、要犧牲多少無辜,你才能消氣?!」

  「住口!」薛承先怒得在淩旭胸口重重一踹,淩旭用力咬牙,一口腥甜才沒有當場嘔出來。

  只聽薛承先痛苦地大吼起來:「你懂什麼?!你知道從小無父無母的感覺嗎?你知道連自己姓名都不能承認的感覺嗎?無家可歸、朝不保夕的日子,你有過嗎?如果沒有,就趁早閉嘴!你沒有資格論斷批判!」

  「誰說我沒有?」淩旭冷冷一笑,哼了一聲。

  一縷血絲從嘴角流下,狀甚可怖。他嗓音嘶啞:「要說資格,恂王爺之父,也就是當年的三皇子,難道不是死於非命?恂王爺若要追究起來,又當如何?要說無父無母,我自小也被父母丟棄,連自己家門都不能進,我生父母見到我彷佛見鬼,照你的理論,我是不是該去砍殺生父親母?」

  「我不信!你分明是在編造故事!」薛承先已經混亂瘋狂到極致,狂吼起來:「我不信!我不信!這怎麼可能!」

  淩旭還是冷靜得驚人。「有什麼好不信的?你多年來都在密切注意著京裏的一切,應該不會不知道--當今皇上有十一子,卻只封了十個皇子。盛傳剩下的一個,因為出生時辰極惡,命中帶克,出生才十天,就被丟棄。」

  「那又怎麼樣?!」

  「那個人就是我。」淩旭冷冷的說。「我也有父不能認、有母不能親。他們甚至把我丟在河裏打算淹死。要不是浣衣局的僕婦路過相救,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

  這個傳說在京裏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雖然宮闈秘密不能公開談論,但私下大豕都還是知道。這個神秘的皇子不但沒有受封,甚至謠傳已經被用各種奇怪的方法弄死了。

  還有一種說法是:此皇子雖然還活著,卻被嚴密監視著,不得入宮,不能與皇上父親相認。

  本該是金枝玉葉,卻一出生就注定了被遺棄的命運……

  「故事編得挺好,可惜我不想再聽了!」

  薛承先驚覺自己開始傾聽,矛盾的念頭開始萌芽拉扯,他慌了!又重新高舉利斧。「你到陰曹地府去講給小鬼們聽吧!」

  「慢著!難道你不想知道,你親生妹妹在哪裏嗎?」淩旭大聲喝止。

  「我當然知道!待我作完法壞了此地,砸毀無名廟,驚雷夫婦法力盡失,我就會帶走應雨,誰也攔不了我!」

  「應雨不是你妹妹……」

  嘩啦一聲,一株還在燃燒中的大樹突然往他們這邊倒下,發出驚人巨響。

  樹幹轟然倒在他們面前不到三尺遠的地方,帶著火勢、高溫,幾乎令人承受不住。火星四濺,兩人衣角都著了火,眼看就要燒起來。

  薛承先見情況危急,想也不想地握緊利斧,眼看就要揮下--

  淩旭用力閉上眼。難道今日他真的要命喪景郕山?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

  「薛承先!」

  一聲清嘯從遠處傳來,還在數丈開外。

  雖有救兵,卻還隔著一段距離,眼看是來不及了。薛承先近身箝制住淩旭,就算來人是武功高強的齊時,也救不了人。

  使暗器或硬奪的話,那支離大人頸項幾寸遠的斧頭……可能在來人出手之前,就已經砍進大人的脖子!

  薛承先一咬牙,斧頭映著火光,閃爍詭異光芒……

  一個莫名其妙、出人意表的問題破空傳來--

  「薛師爺,你昨天早飯吃了什麼?」

  嬌嗓清亮,簡單的問題一入耳,讓薛承先無法忽略,跟著一楞。

  早飯?

  昨天?

  問題雖怪,卻成功地轉移了薛承先的注意力。

  就在這瞬間的遲疑,一陣如刀之風掃過,薛承先退了一步,雙腕劇痛,利斧落地。

  斧頭就掉在淩旭膝旁,只差一寸,淩旭半邊手腳差點就要跟他的身體分離。饒是膽大的淩旭,此刻也大大松了一口氣,不能不暗呼一聲好險。

  「妳這妖物,我就知道不能留妳!」

  薛承先立刻回神,他後退數步,戒備地瞪住剛剛趕到的隨風。「待我整治妳!」

  「不要亂來!薛承先,你不能傷她!」

  看著薛承先彎腰捧起整碗腥味四溢的黑狗血低頭念咒,淩旭終於大吼出最驚人的秘密--

  「應雨不是你妹妹,隨風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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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滿目瘡痍。放眼四望,盡是焦土。

  除夕前的一場大火,燒得景郕山元氣大傷。眾人皆掛彩,不是燒傷,就是嗆傷。

  其中又以知府大人的傷勢最嚴重,內外都有。喜氣洋洋的新年期間,府衙裏的人卻個個臥床休養。

  其實他躺了一天就想下床,只是恂王府得到消息後,派人來盯著他,那來人正是玉面羅剎型的鳳護衛。

  此姝不茍言笑又一板一眼,讓淩旭動彈不得,只能惱怒地罵人出氣。

  「大人,您就好好休養吧,王爺特別讓從不離開跟前的鳳護衛來照看,就是知道情況嚴重,您就別這樣讓我們難做人。」齊時在旁邊苦勸。

  「他到底要下床幹什麼?」鳳護衛有點困惑,冷亮眼眸望著齊時。

  「還不就是……想去看……隨風姑娘……」齊時吞吞吐吐說出實情。

  「那好,你上山去找隨風姑娘,請她來府裏。」鳳護衛果決下令。

  「嗯……這個……」齊時吞吐得更嚴重了,愈說愈小聲:「找……找過了,只是隨風姑娘……不肯來。她說……不想看到大人。」

  「她明明冒險救出了十一爺,怎麼會不想看到他?」鳳護衛困惑極了。「他們倆不是情投意合嗎?這是怎麼回事?」

  齊時猛搖頭又猛使眼色,要鳳護衛別多說,不料個性耿直的鳳護衛還是說了出來,引得齊時連連咳嗽想掩飾。

  「她不想看到我?」淩旭還是聽見了,之前被火煙嗆傷的喉嚨,此刻還是嘶啞,他冷肅問道:「到底怎麼回事?齊時,你去看過她了嗎?」

  眼看遮掩不過,齊時硬著頭皮走到床前,低頭不敢看靠在床頭的知府大人。

  「去……去過了。隨風姑娘他們都還好,只是……要整理山地,收拾收拾,所以暫時……」

  「你剛剛不是這麼說的。到底情況怎樣?」

  「隨風姑娘……」

  「我師姐在生氣。」小姑娘的清脆嗓音在門外響起,隨即可愛地問:「我可以進去麼?我是應雨。」

  「快請!」

  門一開,一身淡青衫子的小姑娘便跑了進來,眼睛滴溜溜的,怯怯地看了看眾人。「我師娘說……」

  「說了什麼?姑娘別伯,慢慢講。」

  淩旭這樣客氣的口吻,讓齊時和鳳護衛都很驚訝。

  「師娘說,要我來看看大人的傷怎麼樣,是不是好點了。」小姑娘口齒伶俐,聲音剔透,甚是好聽;接著又遞上來一個小錦袋。「這是師父要我帶來的藥,可以順氣定神,養傷治病。是給大人吃的。」

  「謝謝你們。山上的情形怎麼樣了?」淩旭接過,點頭道謝,再溫言問。

  「還好,我們天天出去清理,好累喔。」應雨活潑了起來,吐吐舌頭。

  「妳師姐呢?她還好嗎?」

  「她很厲害,我搬不動的東西,她遠遠的用風吹吹就成了,很省事。」應雨興高採烈的說。「不過師娘說師姐是在鬧脾氣,所以風才刮得特別大。」

  此言一出,房裏一陣尷尬的安靜。

  「她在……鬧什麼脾氣?」淩旭自問這輩子從沒這麼低聲下氣的問過人。

  「不知道。可是師娘叫她下山來看看你,她就這樣了。」

  說著,應雨裝個冷面,眉一鎖、嘴一撇,果然有幾分隨風俏臉生怒的韻致。

  淩旭心口又是一窒,說不出話來。

  「師姐說你騙她。你騙她什麼呀?讓她這麼生氣?」應雨好奇地問。

  「我……」

  「別問了,妳跟我出來吧。」齊時眼看大人臉色黯淡下來,連忙拉了應雨就走。「我帶妳去府裏別處逛逛,很好玩的,來吧!」

  拉拉扯扯到了廊上,小姑娘突然不走了。

  「我想……我可不可以去看看……薛師爺?」應雨扭著衣角,小小聲的問。

  「妳想看他?」齊時大驚。「妳不怕他……又……」

  「師姐說那天薛師爺到最後……好象得了失心瘋似的,我有點……擔心。」應雨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有點忸怩地說著:「我不敢問別人。齊時哥,你帶我去偷偷看一眼就好,可不可以?」

  應雨說得沒錯。

  薛承先在籌畫數年的行動完全失敗之際,又得知自己親妹妹正是多次被他當作妖物,欲除之而後快的隨風之後,整個人幾乎瘋了。

  他痛苦如泣血般的吼叫聲,在紅光滿天、詭異莫名的山間震撼了天地,令所有聞者莫不膽戰心驚。

  不過,被她一聲「齊時哥」叫得通體舒暢,齊時再為難也答應了下來。

  「好,不過只能看一眼。薛師爺現在被囚在房裏,誰都不準進去,妳可別亂闖。」

  「我知道。」

  一大一小偷偷摸摸來到薛師爺房外的長廊上。

  這兒在齊時的授意下,門上加了大鎖,每天按時有人來照料薛承先的飲食起居。在知府大人還沒完全恢復、清楚下令要怎麼處置之前,齊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先軟禁他。

  昔日好友、同僚,今日卻落到這樣的境地,齊時其實也很心痛。

  他走近門口,先嘆了一口氣,然後示意要應雨過來,從窗上偷看。

  「是齊護衛嗎?」薛承先疲倦的嗓音傳來,帶著苦笑。

  一聽到那帶著深深疲憊、萬念俱灰的苦笑聲,應雨就摀住了嘴。

  然後看到他憔悴狼狽、半躺在床榻上的模樣……

  她明眸盈上水氣,要用力咬住唇,才沒有哭出來。

  才幾天的工夫,薛承先竟像老了十歲,再沒有先前那溫柔斯文的神採。

  她不是他妹妹,他們之間再無關聯,他又與妖物誓不兩立……

  可是、可是她還是惦念他,還是捨不下……

  晶瑩淚珠滾落粉頰之際,齊時突然噫了一聲。

  應雨還在神傷,齊時卻緊張地猛點她肩頭。

  「什麼?」應雨傻呼呼的轉頭,小臉溼答答的都是眼淚……「咦?」

  連應雨自己都吃了一驚!

  因為外頭原本是冬陽正亮,卻在轉瞬間被烏雲遮蔽。

  然後,一滴、兩滴……嘩啦啦的,開始下雨了!

  「下雨了?!」她驚呼出聲,不可置信地看著齊時,又看看廊外。「下雨了!」

  「妳的法力回來了?」

  應雨沒回答,急切的衝進雨中,又哭又笑地嚷了起來:「下雨了!下雨了!」

  她仰頭承接雨水,任其打在身上,不管有多冰寒刺骨,只一徑的在小園裏轉圈圈。

  「應雨姑娘……」

  「讓我出去。」聽見外面動靜的薛承先已經來到門口。隔著門,他低聲下氣、但很堅持地請求:「齊護衛,我要見她,我必須跟她說說話。」

  「可是……」

  「讓他去吧。」不知道何時也出了房、隨著他們來到廊上的淩旭,平靜地下令:「開門。」

  「大人,這樣好嗎?」

  「我說開門就開門。」

  門開了,憔悴到幾乎讓人認不出來的薛承先,沉默的看了眾人一眼。

  隨即,他拎起大氅,慢慢下了階,走進小園中。

  他跟在應雨身後,先幫她披上防雨禦寒用的大氅,然後開始低聲對她說話。

  應雨只是哭,捧著臉,淚如雨下。

  雨也如她的淚一樣,無窮無盡。

  「薛師爺現下已經知道應雨不是他妹妹,而是他口中所謂的天生妖物,萬一他要對應雨姑娘不利……」齊時還在擔心。

  「我賭他不會。」淩旭緩緩的說。「用我項上人頭跟你賭。」

  不管妖不妖、人不人,心動情生之際,再多的仇恨、再強的執念,都得屈膝。

  從英雄豪傑到大姦大惡,過不了的,向來都是美人關啊。

  「大人,您真的不擔心嗎?」齊時急得伸長頸子猛看。「他們……他們……」

  「我看起來像不擔心嗎?」淩旭兩眼也緊盯著園中的兩人,不敢有一刻的放松。

  齊時認真的看了看大人那張英俊卻平靜的臉龐,決定實話實說。

  「老實說,大人,真的看不出來。」


  一場冰雨之後,經過大火焚燒的上地終於降溫。

  極度怕熱的隨風,總算可以靠近前山那片焦土。她隨著師父師娘穿梭在東倒西歪、亂成一片的焦林巨木中,收拾殘局。

  山上一草一木有所損傷,她師父師娘都會非常痛心,更何況是這樣巨大的傷害。

  隨風安靜地幹著活,將燒焦的樹木都堆到一起,然後翻土,準備播種。

  已經好幾天了,她靜得過分。

  隨風的個性雖然不好相與,但不會記仇。以前多次被罰被罵,她不開心歸不開心,事情過了就算了,一下子就忘光光,否則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給師父師娘抓到不聽話偷溜下山。

  可是現在……

  同樣在進行重整工作的師娘,連連對自己夫婿使眼色,要他去跟面前那個白衣都沾上塵土、有些黯淡的小姑娘談談。

  「妳去啊。」驚雷不滿地嘀咕。

  「她們都怕我,你去比較好。」

  愛妻諭旨一下,驚雷只好硬著頭皮去。

  「隨風,妳要不要休息一下?來師父旁邊坐。」驚雷招招手,對隨風說。

  隨風搖搖頭。「沒關係,我要繼續清理。」

  眼看小姑娘又低著頭繼續翻土,以往倔強清麗的臉蛋有著難掩的落寞,做師父的心疼極了。他無奈地看著隨風的纖細背影。

  師娘給驚雷一個譴責的眼神。「真沒用!」

  「妳去跟她說說嘛。」

  「可是我怕我一開口就罵人……」

  「那可不行!妳罵她做什麼?她這次也嚇壞了……」

  聽著師父師娘在她身後小聲爭執著,隨風更是心酸難受。

  把山上搞成這樣、造成如此大傷害的元兇,竟然是她的親哥哥!

  而她,和師父師娘、應雨並非同類。

  她是凡人。

  但在城裏眾人眼光中,她卻是妖物。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抬不起頭、無法面對師父師娘的心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隨風不像應雨。有什麼事情,應雨都是先哭一場再說,然後大人們就焦頭爛額,幫可憐兮兮的應雨處理善後。

  隨風從來不是這樣,以後也不會。

  她還有什麼權利撒嬌呢?她的父親是破壞此地風水的元兇,而她哥哥則多次試圖做同樣的事情,還差一點砍殺成天府的父母官,把她師父師娘在無名廟裏的法身給砸爛,放火燒光參天古木……

  想著想著,一滴晶瑩淚珠滾落。

  無聲無息。她一直低著頭,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沒人發現。不過,她身後的驚雷夫婦,卻已震驚得中斷了談話。

  隨風在哭!

  從小打不怕、罵不怕,不管怎麼罰,最多也是皺眉鬧脾氣,不曾掉過一滴眼淚的隨風……

  「妳從來不哭的,怎麼回事?」師娘再也忍不住的走到隨風身邊,抓住她的手臂就問:「哪兒痛嗎?哪兒不舒服嗎?妳哭什麼?」

  「沒事。」隨風慌忙低頭,倔強地咬住唇。

  「怎麼會沒事!妳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師娘堅持。「妳這樣陰陽怪氣好幾天了,沒人知道妳心裏想什麼,這樣不成!」

  「妳不能好好說嗎?罵孩子做什麼?」

  「我哪裏有罵她!我只是要她說啊!」

  隨風望著撫養她長大、教她管她,卻也疼她寵她的師父師娘。

  不是親人,甚至不是同類,他們的關懷,卻一直那麼真切。

  「師父,師娘……」

  她一開口,爭執中的兩人馬上停下來盯著她。

  「你們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凡人,不是……不是……」

  「一開始就知道啊。」師娘快人快語,迅速俐落回答。「當年抱妳出京城的奶娘,因為太害怕,一出崇仁門就把妳棄置在日精峰山腳,自個兒逃命去了。要不是我們經過,妳早就--」師娘說著,突然住口。

  「早就怎麼樣?」隨風忍不住追問。

  「早就死了。」師父驚雷恨恨地接下去說:「那時妳才剛滿月,又被嚴重燒傷,眼看是沒氣了,連哭都不會哭,是妳師娘不忍心,說魏瀾雖壞,卻是聽命行事,禍不及子孫,所以就把妳抱回山上來養,耗了妳師娘一甲子功力才救回妳的小命。」

  「你話也太多了!」師娘瞪驚雷一眼,嫌他多嘴。

  隨風卻是愈聽愈心驚。「所以你們不但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凡人,還知道我就是魏瀾的女兒?」

  「怎麼不知道!」師娘哼了一聲。「日精峰的山神告訴過我們。還不是他搞不定城裏那場大火,才召附近各地眾守護神過去幫忙!蠢才一個,連個嬰兒都不敢留!」

  「難道……難道你們不怕我長大以後,變成……變成……」饒是個性不羈的隨風,也有點結巴了起來。她粉臉褪成慘白,不敢置信。

  「變成像薛承先那種鬼樣?」師娘傲氣揚首。「我可不怕!我親手教養大的孩子,才不可能做出那種喪心病狂的事情!」

  「可是……」

  「妳要再這樣沒心沒魂下去,就什麼事兒都成不了。我以前沒在乎過,以後也不會!」師娘悍然說:「一家人最重要的是同心,其它不論。我們在這兒守護這座山、這府城,責任重大,若不能同心,留也沒用!」

  「妳現下說這些幹什麼呢?」驚雷攔住性如霹靂的妻子。

  「我不喜歡她滿腹心事的樣子!」師娘怒道:「鬧什麼脾氣啊,整個前山被燒得亂七八糟,還有一堆不成氣候的石陣、深坑要處理,她不認真點怎麼成?」

  「那都是我哥哥弄的……」隨風說著,聲音跟著啞了。

  「管他誰弄的,不是妳弄的就好了!」師娘氣鼓鼓的罵:「向來都是我們收拾山下人的殘局,又不是頭一遭!快動手!應雨下山一趟就這麼久,也是在偷懶!回來我一起罵!」

  說著,師娘轉身怒氣騰騰走了,留下一臉尷尬的驚雷,和滿臉不敢置信的隨風。

  「妳師娘就是這樣子。趕快把這裏收一收吧,種子播下去,叫應雨回來,下一陣雨之後,過一陣子就該發芽了。」驚雷說著,拍拍大徒兒的肩。

  「師父……」

  彷佛多年來的心門被打開,隨風的眼眶又紅了,淚水滾落。

  她是如此幸運,被師父師娘發現、養大,沒讓她受過一點委屈,也沒讓她知道以前的風風雨雨;就算至親父兄曾是破壞的元兇,也沒對她有過任何另眼看待。

  只是,這樣的幸運,能夠持續多久?在發現自己與山上眾人都那麼不同時,還能繼續嗎?

  「師父,我能在這裏待上多久?」抹了抹淚,她矛盾又難受地問。

  驚雷一聽,很訝異地瞠目結舌好半晌。「妳要上哪去?妳想跟薛承先走麼?」

  「當然不是。不過……」

  「她遲早要下山的,這有什麼好問!」師娘決絕的聲音傳了過來。「快點幹活兒,無用的話別再多說了!」

  低頭繼續工作,又是一顆晶瑩淚珠無聲地落入焦黑土地。


  遲早要解決的事情,不如就一鼓作氣去面對吧。

  淩旭休養數日後,身體已經恢復;鳳護衛完成任務回京復命去了。淩旭便交代齊時:「你去把薛承先帶過來書房,我要跟他談談。」

  「是,大人。」齊時猶豫了一下。「需要小的在旁邊嗎?」

  「不用。」淩旭揮揮手。「我在山上都沒死成,怎麼會死在自己書房裏?你也擔心太多了。」

  「在山上,是隨風姑娘救了大人……」

  一聽到那關鍵詞眼,淩旭臉一沉,冷瞪身旁的大個子一眼。

  「你去不去?!拖拖拉拉的,你是娘兒們啊?」

  齊時搖搖頭,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帶著一身憔悴的薛承先進來。

  「你坐。」淩旭也不 嗦,指著旁邊椅子說。「他們沒餓你吧?要喝茶自己倒。」

  本來聽說知府大人要見,以為是要進刑房被審的,沒想到給請到了書房,還讓他坐、叫他喝茶……薛承先僵在當場。

  「杵在那兒幹嘛?坐啊!」淩旭自己先坐下了。「成天關在房裏,無聊死了,骨頭都發癢。你準備準備,明天開始,回家過年的弟兄們陸續會回來,組織一下,順便招攬一些原先牧馬或守倉的人上山收拾收拾。」

  「大人……」薛承先顫聲問,不敢置信。「您不罰我?」

  「誰說不罰?!」淩旭看他一眼。「這不就是罰你了嗎?自己搞出來的亂子總得自己收拾。你把景郕山搞成那樣,當然得想辦法彌補回來。如果驚雷他們要打你,我也沒法子幫,你就忍著讓他們打吧。」

  「可是……」

  「這次事件之後,不讓你當師爺了。」淩旭慢條斯理的說:「當然筆墨之事你多少還是得照看著,不過府裏反正有陰陽學正術的缺,你就當那個吧。照例設官不給祿,也算是一點教訓。不過你也別委屈,要罰俸,我也逃不掉,大概要罰半年,誰叫我沒把山給看好,有虧職守。」

  薛承先設想過無數結局,就是沒想到會這樣輕輕松松兩句話結束。

  他激動地大聲問:「大人,您不殺我?如果我以後又對大人不利呢?」

  淩旭輕松一笑。「我已經說過了,這種事情我不怕。我的命很硬,向來只有人怕我,沒有我怕誰的。」

  「可是……我壞了景郕山的風水。這兒可能是未來皇陵所在地,甚至可能會影響道未來皇上的安危啊!」

  淩旭聞言,一直無所謂的表情一收,正色道:「薛承先,你聽清楚了。今日我阻你、罰你,不是為了風水利於誰、我又為誰效命。你若搞不清楚這一點,日後又要胡亂動手,就休怪我不顧主從之情。」

  薛承先沒有回答,只是死命盯著淩旭。

  「你精通觀星判時、陰陽風水之術,不可能沒讀過《淮南子》。」淩旭指著薛承先的眉心,肅然道:「天地之合和,陰陽之陶化萬物,皆乘人氣者也。上下離心,氣乃上蒸;君臣不和,五谷便不為。天地問不管陰氣陽氣、人氣仙氣,都是相薄相感、彼此強弱施化的。一朝要能長治久安,靠的便是這樣的和諧,不是什麼風水相助!你以為自己懂得不少,便可以加以操縱,讓誰因此獲利或遭害,這根本是最無知的做法,你知不知道?!」

  薛承先臉色慘白,雙膝一軟,坐倒在椅子上。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若連這都不懂,《老子》在書架上,拿回去多讀幾次。」淩旭站起身,打算就此結束談話。「就是這樣了。記住,山上的殘局你得負責收拾,要回到原來的和諧並不容易,但是你得盡力!」

  「學生……知錯,」

  微弱但清楚,薛承先略帶哽咽的嗓音傳來,正要走出書房門的淩旭停了一停。

  隨即,瀟灑一笑。

  「知道錯就好了。」淩旭回頭看他一眼,再無陰霾。「我們在堂上斷案判刑,不也常這樣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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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風和日麗,春暖花開。

  景郕山經過那一場大火之後,前山禿了一塊。

  不過成天府派了人員上山整理,已經略有成績。焦木蔽土都已經清理完畢,剛栽的幼株或播的種,都在如絲的春雨中,蘇醒蓬勃。

  沒被波及的林木,在此時節都已經染上綠意。大地春回,又是一片奼紫嫣紅。

  此乃春遊的好時光。可惜景郕山雖不算勝地,加上之前的大火之故,上山來的都是官府派員,看來看去就是那些人,應雨覺得有些無聊。

  「你們要忙到什麼時候啊?」她在前山出現時,總拉著薛承先問:「你陪我說說話好不好?我們去其它地方逛逛,好不好嘛?」

  「我要幹活,很忙的,妳自己去玩一會兒成不成?」

  薛承先看著那雙大眼又開始氤氳水氣,忍不住嘆口氣。「別哭。雨水太多了,林木、幼苗會吃不消。」

  「可是……」

  「哪,妳瞧,那兒不是有好玩的?」

  薛承先微笑,伸手一指。

  應雨抹著已經滾落的淚珠,依言看過去。

  只見遠遠的,鑼鼓瑣吶震天響,一列隊伍熱熱鬧鬧沿著官道緩緩上山。

  「有新娘子?」應雨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還噙著淚呢,就忙不迭的要去湊熱鬧。「我去看看!」

  「看了別笑哪……」薛承先在後面說,卻是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抬起頭,他遙遙望著山頂。

  在那兒,有他唯一的親人啊……

  曾經多次,差點被愚昧的他所傷。成見多麼可怕!心被蒙蔽時,眼睛也如同瞎了,只埋首仇恨,卻不知道,他所認定的一切,可能與事實有著極大的差距。

  幸好,一直有個偉岸男子全心守護著她。

  他與隨風現在見面還是尷尬,可是,往後……在府裏,會有很多機會相處吧?

  也許……他會有機會對那個當年匆匆一見、就必須分離的妹妹說聲抱歉。

  然後,盡他所能的好好補償她。

  此刻,已經來到轎旁的應雨,握住法力已經恢復大半的雨石,隱身靠近,伸手就是一掀。

  「咦?」

  眼睛瞪大,應雨不敢置信地看著轎內一臉不耐煩的--

  淩大人!

  應雨一驚之下,忍不住現身,攀在轎口,驚問:「大人……你坐轎子,要去哪裏?你要嫁人了啊?」

  「我是男人,嫁什麼嫁!」淩旭口氣不太好地回答。「還不是妳那良人薛承先的餿主意!他說山神娶親,姑娘得用轎送上山;山神要嫁女兒,也得比照辦理。妳聽聽,有這樣的事情麼!」

  圓圓大眼睛只是單純地望著淩旭。「『良人 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淩旭頹然放棄。「罷!待以後輪到他坐著轎子上山來找妳時,妳就知道了!」

  「應雨姑娘,妳不要攀在那上面,很危險的,當心摔下來。」轎夫之一正是高大威猛的齊時,他聽見大人的說話聲,回頭一看,便忍不住苦口婆心勸說。

  其它轎夫就沒這麼安穩了,一聽見齊護衛說話,個個都詫異地轉頭。待看見那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青衣小姑娘時,全嚇得差點把轎子一丟!

  淩旭險些被拋出轎外,他攀住兩邊轎門,一面怒吼起來:「你們連轎子都不會抬麼?!天天在府裏出操練武,難不成都是些花拳繡腿!」

  齊時望著一溜煙又往前山去的青色影子,抬頭遠眺古木參天的山頭……

  往後的日子,該會平靜些了吧?

  春風拂面,雲開見日,遍山洋溢生機,令人神清氣和。

  正是人間好時節。

  【全書完】



  番外篇

  成天府衙後進,書房裏,知府大人正埋首讀書。

  窗旁小桌上,擱著熱騰騰的百合蓮心湯,還有各色茶點,散發暖暖甜香。

  門上輕輕一響,開了小縫,然後被推得更開,一個小娃跑了進來。

  娃兒不過兩歲多光景,長得精靈可愛,眼睛烏亮,臉蛋紅撲撲的,讓人看了就很想捏一把。

  他悄悄進來了,沒被發現。聞到甜香,小娃兒眼睛立刻一亮!

  左右張望,找到了香氣來源,開始往椅子上爬,猴子一樣靈敏,三兩下就讓他爬上跟他差不多高的椅面。

  然後,小手探出,抓了一把糕點就往嘴裏塞,另一手還去拉盛著甜湯的碗--

  「不行!」淩旭聽見些微聲響,轉頭就發現了,大吃一驚。

  他手上書卷還來不及放,就衝到小桌前,把那還有點燙的碗搶過,高高舉起。

  「要吃--」小娃兒舉高手討著,小嘴開始扁。

  「吃什麼吃!這很燙的,不怕被燙到?」淩旭訓道:「真是饞鬼,都是你爹娘沒教好,這麼小就饞成這樣。」

  「哇!」小娃聽他惡聲惡氣的,眼淚馬上冒出來,放聲大哭。

  「別哭!」淩旭趕快把書卷跟湯碗隨便堆到旁邊小桌上,彎腰抱起哭得淚汪汪的娃娃。「你還哭!小小人兒,脾氣就這麼大!」

  「要吃--」小娃還是堅持,在淩旭懷裏掙扎,眼淚滾滾而下。

  「別亂動莫哭了!」

  淩旭抱得手忙腳亂,很不上手。他倒退幾步,撞著了小桌,湯碗和書卷都被震得跌落……

  眼看他的書卷和那碗甜湯就要砸在一起,淩旭還來不及搶救--

  落到半空,突然一陣風揚起,書卷在空中轉了幾圈,被吹到一旁,緩緩落地。而那碗湯,更是被風緩住下落之勢,最後,穩穩落在地氈上,只潑出了兩三滴。

  安然無事。

  淩旭抱著小孩,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房裏就他們兩人,自己當然不是那個使風的。

  難道,這話都還說不清楚、胎毛都還沒掉光的小兒……

  他看看地上的書卷與湯碗,又看看懷中一臉淚痕的小娃兒。

  小娃圓圓的眼睛也看著他。

  「要吃--」軟軟童音又堅持了起來,指著地上剛剛被他搶救成功的碗。

  淩旭沒好氣。「說來說去就是這句,你有沒有別的詞啊?這麼愛吃,趕明兒改名叫淩愛吃或淩貪嘴好不好?」

  抱著孩子坐下,他忍不住一手貼額,感覺頭痛了起來。

  「爹--」小人兒在他懷裏磨蹭躁動,小小手指一直指著那碗沒吃到口絕不甘心的百合蓮心湯。

  「不成。」淩旭伸手又拿了一塊糕點,塞進兒子嘴裏。「那是留給你娘的,你給我安分點。」

  「我要吃!」小娃兒生氣了,怒聲要求,嘟起塞滿糕點的小嘴,模糊下令。

  人兒雖小,脾氣倒挺大的,雖然沒能摔門摔窗,不過一陣陣微風巡過,地上書卷卻被翻了好幾頁。

  「你娘就夠我受的了,怎麼你這個小兔崽子也這麼難纏!」

  淩旭看著那翻動的書頁,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

  英俊臉龐,染上一抹莫可奈何又心甘情願的淡淡笑意……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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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是個很愛講話的人,尤其愛講故事。

  家人朋友都知道我這個毛病,所以有時會善加利用。比如說,先叫我簡單講一下看過的某部電影或書的內容,再決定要不要去看。

  當後來大家發現我連一件小事都可以講出背景、事件、未來展望與其它注意事項時,他們便一致認定:我實在是太 嗦了。

  再後來,我就開始寫故事。

  有時候是為了腦中閃過的一句話,或是一個場景、一個概念,甚至是一個人……而想要講一個相關的故事。然後,就開始找資料、動筆,最後,把故事講完。

  講得不見得好,不見得都吸引人;可是,那種想講的欲望,會讓人忘不掉,心心念念,總是要說出來之後才安穩。

  我就是很愛講故事,一天不講就覺得難過,好象什麼事情沒做似的,掛在心頭。

  讓我開始真的動筆寫言情小說的貴人,是我的好朋友小孟。她鼓勵我開始寫、耐心聽我講那些沒頭沒尾,甚至只有一句話的所謂靈感、告訴我要注意什麼、分享喜怒哀樂與挫折等等……漫漫長夜,孤獨的打字過程中,幸好有小孟這個朋友,才讓我能一個字接一個字地把故事織就出來。

  然後投稿,然後過稿,然後出書了。

  我其實一直沒有想得太多,就只是講故事。我喜歡講,不管用什麼方式。

  當項姐問我:「妳好象沒寫過古代愛情小說?」時,我還真有點驚訝,因為那時正好在想要說一個(好吧,我騙人了,是三個)古裝的故事,資料也開始整理了。她這一問,我就很高興的回答:「有,我有在想喔!」

  然後,項姐問了:「要不要寫套書?」

  老實說當時大吃了一驚,怎麼說我也是個新到不行的新人……

  戰戰兢兢地接下這個任務,從此開始了我好一段時間睡不好吃不好的日子--這個,家人跟小孟以及我家狗狗都可以作證!

  我真的很感謝項姐,不只因為她大膽給我這個機會,還有,她對於我這個不太進入狀況的新人,有很多的包容。

  比如一開始,項姐說交個大綱來看。我就認真地把我的大綱寫好了寄過去。

  得到項姐啼笑皆非的響應。「妳這不是大綱,大綱不是這樣寫的。」

  我連大綱都不會寫……(低頭啜泣)

  提點過後,就比較順利了。項姐讓我寫自己想寫的東西,沒幹涉我。然後,在我緊張的時候,還會清楚提醒:妳要享受這個過程,壓力不要太大……

  雖說如此,我還是作了好幾次惡夢(項姐對不起),夢到項姐打電話來說稿子不行,然後一頭冷汗地醒來。

  每次把進度寄過去之後,就開始守著信箱;一看到有新回信,便雙手發抖地鬼哭神號一番,叫聲之淒厲,讓家裏的男女老少大人小孩貓狗鳥獸蟲蟻蚊蠅都紛紛走避,深怕被臺風尾掃到。(明明也沒說什麼,幹嘛嚇成這樣……)

  如此這般,最後完成了。

  我享受過程嗎?

  說實話,滿享受的。

  記得跟不看小說、卻很愛古裝戲的朋友(是的,我也有小孟以外的朋友,不要懷疑我)討教過,她喜歡古裝的原因。朋友說,因為發揮空間比較大,可以出生入死,而且豪氣幹雲、快意恩仇的力量,比時裝要強。

  在講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我也感受到了這樣的力量。當然現代故事不是不能寫成出生入死快意恩仇,而是有很多前輩們都已經寫得很好了;只是,我自己還沒找到那樣的現代故事想講,還在繼續努力中。

  我花了許多時間把自己的「模式」設定到古代,找資料、讀書,甚至連音樂都改聽梆笛樂曲精選或武俠電影配樂之類的,雖然常常讀一整本書只用到一句話,甚至連半個字都沒用到,卻覺得收獲很多很多。

  --忍不住想起,家母在我房間的洗手間裏看到一本書叫《葬經》,等我回來後便抓著我緊張兮兮的問:妳看這種東西幹什麼?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想不開?經我再三保證是因為寫故事需要才看的,她才勉強放心。(娘!女兒從古代暫時回來了~)

  直到現在,打著後記的時候,不禁回顧了下這段特殊的、出生入死(什麼啊)的過程,確實覺得很愉快,它將會是個很難忘的經驗。

  而各位看到這裏,也聽完了我講的這個故事。衷心的希望,沒有讓看的人覺得浪費了時間,反而跟我一樣,享受了過程。

  我很喜歡說故事。只要還有故事想說,就會一直說下去。

  不管有幾個人在聽。(反正至少我還有小孟,跟我家無反抗能力的狗狗……)

  --對了,還要特別感謝嗜睡如……的朱小妹妹;沒有她,本故事某個角色就無法順利產生。(絕無任何影射或暗喻她一睡就叫不醒)

  愛講,其實也愛聽的樂心e-mail:asing51@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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